《八又二分之一》- 接受这乱糟糟的人生马戏团

《八又二分之一》片名由来，是导演费里尼拍这部片时，已经拍过七部半的电影——六部长片，三部合拍片段或短片（各算半部），因此这是他第八部半的片，前一部是极为轰动的《生活的甜蜜》。《八又二分之一》也是与他的个人感受深深相连的电影，虽然片中主角Guido并不完全是费里尼，但有很多相似之处。

Guido（马切洛马斯楚安尼）是知名义大利导演，要准备新片，但面临各方面压力与创作瓶颈，拍摄时间与剧组都排出来了却还不知道要拍什么，因此躲到SPA想喘口气，不过此时他的过去也不断找上他，私人生涯与工作都卡关，令Guido分心、困扰。

《八又二分之一》结合主人翁的工作、私生活、与脑袋中的幻想及回忆，充满自我剖析，带著许多自嘲。观众看到他生命中的女人一个个出现，老婆Luisa，情妇Carla，女演员Claudia，还有年少时遇见的妓女、修女、女性朋友、有过遐想的女人。观众也看著他向往著青少年时光，困在中年的难受真相里。他与每个人的约定（婚姻誓言、电影约、口头承诺……）几乎都做不到，他的谎言使得所有人活受罪，自己内心也备受折磨。

剧组已将他的新科幻电影场景之中的发射平台盖好，但那也是个巨大的谎言……Guido还没有剧本构想，根本不知道能用在哪里。这座发射不了太空船的平台，象征Guido对身边所有人编的谎，也像在嘲笑想飞但是飞不上去的Guido。

画面在Guido的回忆、幻想与欲望之间流动，虚实交错。但除了一些非常清楚是真实或脑内的想像／回忆的部分，另外还有一些画面，不容易分辨出虚实。总之或许可说，对Guido而言，只要他觉得现实难受，在他心中，周围环境的某些区域就会转化为幻想或回忆的元素，所以并不会有非常清楚的时间切点，去表明何时由实转虚。只不过，现实总是用毫不留情的方式，硬生生刺进他的幻想场景。《八又二分之一》把Guido乱糟糟的感受与情绪，使用精心安排的视觉呈现出来，让观众可以理解那些无形的玩意（例如电影刚开始的整段奇想画面就道尽心情）。

即便逃去SPA，Guido仍处在高压环境之中，不仅自己的偏执、妄想、自我猜疑、性欲、恐惧等等情绪都在困扰著他，外头还有记者、演员、制片等著向他要东西，以及情妇与老婆向他要爱情，这些人物老是以荒谬滑稽的方式闯进整个镜头构图、这个Guido的世界。Guido该如何维持自己在电影界的地位？如何满足其他人对他的期待与需要？

跟创作有关的职业，压力都很大，因为你没有个底，完全没有。就算你完成过五十部电影，你仍无法预期，下一部拍不拍得出来。或者，拍出来会否被骂惨。努力也没有用，烧香也没有用，这让人相当不安。而《八又二分之一》，像是费里尼以他的创作来疗愈自己，他某种程度上坦承了自己各方面的失败，反而造就一部成功的电影。

感情是另外一大难关。或许不仅对剧中主角Guido而已，对导演费里尼也一样。他了解身边女性对他的不满与气愤，他也很有罪恶感，但不知怎么处理。Guido明白老婆的痛苦，老婆Luisa在Guido的一部电影里看得见外遇情的影射，那些戏看在Luisa眼里当然是刺痛无比（就如费里尼之妻茱丽叶塔玛西娜可能也有类似感觉），而Guido也知道。他其实不想日日编谎，他也很累很痛苦，但却停不了外遇渴望以及惯性说谎的问题。

而Guido理想中的完美女人，Claudia Cardinale饰演的女演员Claudia，透过运镜与演技，在Guido幻想中与实际出现时的情形，给人很不同的感觉。幻想里面是如此完美而理想，现实之中的气质却完全不同。幻想中的Claudia，出现时的衣服与周围光线，都是白的亮的，真实Claudia出现时，则都是阴暗、黑色的。他的理想缪思女神，只能活在幻想之中，于是Guido渐渐发现不能去期待其他人来拯救电影与灵感，要往自己心中寻找。

这是个女性只有圣母或荡妇两个边可选的世界，Guido试图找到更好的平衡去面对这些女性，但似乎没有很成功。身为女性，其实相关部分看得有些讨厌，但这是导演的潜意识，是幻想与欲望，不是他能操控的部分，他选择诚实面对（尤其后段一场幻想中的、宛如描绘后宫的戏），与自嘲。我们谁没有过病态疯狂的幻想与痴迷呢？我对他的坦然态度挺佩服的。

Guido原本纠结于如何完成他人的希望，但在最后的嘉年华般的画面，他接受生命中的混乱与焦虑，加入了人生这乱糟糟的马戏团，加入了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这可说是Guido / 费里尼以自己为中心打转、以电影形式呈现的内心自画像吧。

马斯楚安尼演得“刚刚好”，他真的自怜自厌，快要到一种惹人厌的地步，但他的自嘲与幽默感，又救回那种自溺的感觉。顺道一提，看过《八又二分之一》，再想想由这部改编的《华丽年代》，还真是不需要拍，《华丽年代》的男主角虽然是由影帝丹尼尔戴路易斯担任，但那部里面的Guido只有讨人厌，少了一点自觉，即使多了音乐剧元素，感觉还是没有什么存在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