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灵》- 世上最恐怖的鬼是时间

《家灵》是澳洲导演Natalie Erika James的第一部导演作品，它表面上像个恐怖鬼屋电影，但内容比较偏向心理惊悚片，没有什么”jump scare”（突发惊吓），它的可怕，来自于与现实经验的结合，有照顾过慢性病长者（尤其失智患者）的观众应该会特别有感触。

独居乡下老家的Edna（Robyn Nevin）失踪了，住在墨尔本的Kay（艾蜜莉莫提梅）与女儿Sam（Bella Heathcote）回家处理，搜索数日遍寻不著，但有天Edna却自己回来了，不愿透露过去几天去哪儿、做什么，仿佛之前从未出走。然而Edna举止越来越怪异，这间老房子本身也透露不祥之气。

邻居的特殊行径与闪避的言辞，暗示Edna除了会忘东忘西、喜怒无常等等老问题以外，可能还有一些更令人担忧的行为。此外，Edna有时会讲奇怪的话、有时会认不出人，处处留下奇怪字条，有些看似单纯的自我提醒，但也有几张内容比较诡异，例如”Don’t Follow It.”，究竟是真有鬼魅引诱、还是Edna心智已失常？

这栋老房屋的状况也教人发毛，仿佛从墙里发霉透到墙面，屋内各式通道像个迷宫，甚至好像会自己移动。家族拥有的一间小屋，曾有长辈独居在那，状况并不好，多年前被拆掉，但部分建材与物品被保留在现在这个住处，那些东西似乎继续有著诡异的影响力，尤其是一扇彩绘玻璃窗，像是不详的遗物，要一代一代诅咒下去。

《家灵》最动人的一点，是导演处理三代女人心境与秘密的手法，细腻而写实。Edna在“清醒”与“变了一个人”的状态之间反复来去，但她理智还在的时候，导演用许多角度描绘她的脆弱。屋内某些怪事发生的原因，主要是将“失智”形成的各式问题加以鬼怪化，但在片中并未清楚说明，所以到底是房子闹鬼，或者那些是失智者脑内的世界，不得而知。不过，种种感知造成的恐惧是真实的，人的知觉、心智，会随著年纪而退化，这就是最真实的恐怖。Edna想保住那些不断离开的人、不断失去的记忆，所以她吃照片，她藏东西，她写字条，想抓住那快要消失的光，但没有人能抓住光。

Edna写的其中一张字条令人五味杂陈：”I am loved”。从温暖的角度看，或许Edna知道她被爱著，她心底有个幸福的角落，但从负面一点的角度看，Edna竟觉得连这都要写进字条“提醒”自己，颇让人伤感，可能是因为她会忘记有人爱她，也可能是当她走进另外一个失智的自己时，那个爱已经不存在，又或者，因为没有人陪在身边了，所以只剩自己能提醒自己：“我是被爱著的”。就像Edna对女儿说房子好像比以前大，这可以是恐怖鬼怪的因素，但也可以是因为其他人都离开了，老太太内心的孤寂使得家里感觉更空旷。

饰演Edna的是澳洲资深剧场演员Robyn Nevin，演技极好，她的眼神时而空洞、时而害怕，但也有时会像著魔一样，变得锐利而恐怖，观众一会儿同情她，下一会儿又开始惧怕她。

Edna的女儿与孙女，Kay与Sam，感情不太好、意见也总是分歧。Kay一直担心Sam还没找到人生方向，Sam则觉得母亲很烦人。面对Edna情况的恶化，年轻的Sam拥有活力与希望，想要积极面对Edna的问题、搬进来与外婆同住，但已届中年疲累不堪的Kay，了解现实状况多么严峻，也知道自己大概做不来，想替Edna找疗养院，不过内心仍是充满罪恶感的。

以三代女性为主角的安排，可以让所有观众都思考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尤其是女性——我们不用假装没看到，通常照顾家中生病长者的都是女性，就算不照顾，最有罪恶感的多数还是女性。夹在中间的中年女性Kay的视角，最为可怕——她望著Edna，会想到自己未来可能的模样；转头再望著女儿Sam，又害怕有一天自己的状况会令女儿深陷忧烦与无助。

《家灵》中段的步调，可能令主流观众稍微不耐，剧情的一些小分支也没有处理得太好，但它的恐怖泉源，正来自我们的真实生活经验，因此很容易产生共鸣。“一边看著父母老去、失能，一边明白有一天自己也会如此”，这本身已经很恐怖，根本不需要妖魔鬼怪的帮忙。Kay觉得母亲很麻烦，但下一刻又充满罪恶感；知道母亲内心脆弱、想被爱，但失智的母亲已经变了另一个不认得她，到底要怎么爱她而不自己也被卷进去？

生命从那干枯的身体一点一滴消失，若不论科学定义、只考虑感受的话，很难分辨是哪一刻，哪一条界线，叫做“死亡”。那么老的人，早已活得像死，但待她死了却总萦绕在生者心里像是活著。不少失智者的晚年，就像是活在某种半鬼魅状态，让亲人不知如何面对。

最后一幕的镜头，演员位置、摄影角度，整个呈现的意象，相当震撼。它总结了我们真实世界的世代交替：人老了，变了，枯萎了，忘记了留下的人，往眼前的黑暗走去；后头的人温柔又伤感地看著前人，束手无策。

时间会带走你所有爱过的人，直到你也被带走为止。你可以想尽办法斩杀邪灵，但对于时间，你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