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纪念吾母

近年几乎是以一年一部作品的速度推出作品的是枝裕和，这次将他自己写于2003年的剧本拿出来，并且首度离开日本、远赴法国，找来两位法国影后凯萨琳丹妮芙以及茱丽叶毕诺许饰演一对母女，以她们之间所发生的过去与正经历的现在为故事，拍成这部法国电影《真实》，巧的是，本周除了《真实》之外，亦有一部同样题材相似的作品上映，是加拿大艾腾伊格言电影《特别嘉宾》。两部作品个别以“母女”与“父女”来行进剧情，借由她们与他们回顾彼此多年来的关系，去思索存在于彼此间的和谐与矛盾，那些既熟悉又疏远的认识，究竟是如何影响、甚至改变了她们与他们。而是枝裕和和艾腾伊格言，都不约而同的让“记忆”成为左右剧情的关键，大玩“记忆是会骗人的”这梗，让不论是《真实》里的法比安与露比或是《特别嘉宾》里的吉姆与薇洛妮卡，都陷入记忆混淆、各执己见进而产生冲突、摩擦的僵局，接著在于最后将记忆拼凑还原，把附著在上头的灰尘清掉，让爱不爱我、恨不恨我这样的疑问解开，使因误解而生的疙瘩能消失不见，给与彼此和解并重来的机会。

《真实》或许还比《特别嘉宾》更为纯粹一些，就如它的片名那样。《特别嘉宾》相比之下剧情是复杂不少，由多条时间线组构成，在吉姆与薇洛妮卡各自循著自己的记忆来行动的同时，他们亦都以此做为对方的印象凭据，逐步试探性的给出线索，要对方去解开关于自己的谜、理解自己任何举动的原因，然再看对方是要承认或是解释，好能够决定对方留在心里的真实模样，《特别嘉宾》带点悬疑感，宛如一部没那么困难的推理剧，不过《真实》就不是这样子的呈现方式。导演是枝裕和以简单的母女故事专注著概念发展，巧妙的反向操作，以“假的（演员）”来将“真的（母亲）”的想法、情感带出，借由台词来偷渡自己想说的话，那些从未亲口告诉女儿的告白。

“别对记忆太过有自信。”

“我是个演员，没必要全盘托出事实，特别是不怎么有趣的事实。”

《真实》的电影概念源于“记忆是会骗人的”这件事，甚至由凯萨琳丹妮芙所饰演的母亲法比安也直接告诉茱丽叶毕诺许饰演的女儿露比不要太过仰赖于记忆，因为记忆是可能随著时间变得模糊的，甚至是可以捏造的。就像法比安所出版的回忆录一样，有多少内容是她凭空杜撰出来的，当然或许是顾忌到她的身分、享誉国际的女明星，她是光彩夺目的，所以不论是舞台上或是舞台下都该如此，她没办法接受自己的人生枯燥乏味，于是她“修改”了她记忆，将许多假的写成真的，让无趣的变成有趣的，企图营造给外界她的人生绮丽缤纷，而她除了是好演员外也是位好母亲，尽管她自己和露比都知道这本回忆录大部分事实不符。谁叫她宁愿当烂母亲也不愿当个烂演员，然而她怎可以对外直接宣称自己是烂母亲？唯有对女儿露比她才能直言不讳，她是好演员的事无庸置疑，不过做为母亲能获得怎样的评价，身为她的女儿、露比心里是有所存疑的。

“我总是能打赢战争，因此我能忍受的住孤独。”

对露比来说，同样身为演员的莎拉反而更像是她的母亲，甚至她亦比法比安更加的闪耀，只是过去曾发生了一些事情，让前途备受看好的莎拉决定提早离开这个世界，也造成了露比和母亲之间的矛盾，她认为是母亲忌妒莎拉的才华，用肮脏的手段抢走原本该属于莎拉的角色，更凭藉这个角色趁势赶超莎拉。莎拉在露比心中无疑是取代了法比安的位置，在任何重要时刻都是莎拉陪伴著露比，就连她人生首次站上舞台演出话剧，都是莎拉到场支持她，反而有血缘关系的法比安如同陌生人，她放弃了家庭去追逐她的事业，露比可以无所谓，但无法接受她让莎拉永远离开了她。这次趁著母亲将要出版回忆录，她带著老公和女儿回来，或许是抱持著一丝期待，期待著母亲所写的回忆录，是否会将她们的母女关系、和莎拉之间的事如实以报，岂料法比安的书有太多处不符事实，她选择添增更多的美好维持形象，将一些不愿或者说是不想、连提都不想提的事删去，不光是露比不可置信，连服伺她多年的管家路克都受伤于她连讲到他名字都没有，认为自己像事个从未存在过的人，伤心的决定辞职离开。

他把工作全丢给了露比，于是她就莫名其妙成了法比安的经纪人，负责陪著她去工作，而现在法比安参与的电影里头的女主角曼农，被业界拿来和当年的莎拉比较，赞誉她有著和莎拉相同甚至更多的天分，在这部明叫《纪念吾母》的科幻电影中，法比安饰演了小她好几十岁的曼农的“女儿”，与她有著不少对手戏，最后更要与之诀别，在片场旁边看著拍摄，露比忍不住将她与母亲投射到了电影里的角色里，想起了关于她们的一些过往…

《真实》说的是藏在谎言与虚构记忆底下的真实，是母亲对女儿难以表达的感情，特别是陷入“演”员身分太久的法比安来说更是难上加难。露比和法比安两个人的关系相当矛盾，她们彼此其实都很在乎著对方，在乎著对方给予自己的评价，然而当碰了头却总是心口不一，露比希望母亲能够肯定她，希望她能来看她的话剧演出，让她知道自己是向著她前进的，但法比安没有。可真相却是，法比安当年是有到场观赏她的演出，只不过她没有告诉她，宁可就这样被她误会了一辈子也不愿说出口，她时常的言不由衷是造成了某些成长过程里的遗憾。当长年下来都是这样的相处，加上自己的个性使然，使得法比安再也无法亲口开口对露比说爱、说出她心里真正的想法，于是她换了种方式，企图用她最擅长的演戏来向女儿表达她的爱，即便是像她这样的人，她终究还是个母亲，既然如此，身为母亲的她怎能有办法接受女儿和别的女人比较亲甚至更像真正的母女？出自于忌妒与不甘，也似为了把女儿抢回来，所以她耍小手段抢走了莎拉的角色，哪怕害得莎拉抑郁离开她也不在乎，就跟过去她接拍了和自己形象相违的女巫角色一样，因为莎拉念了童话故事书给了露比听，她是为了想把对方表现挤下去才接的，如果只能有一个女巫只能是她，如果只能有一个母亲也只能是她。

《真实》于平凡故事里见著了母女间的步步为营，她们相互试探著彼此，试图拆解出对方谎言里的真实，于虚构记忆中拼凑出她们失落的那些日子，但电影最为有趣的部分同样在此，谈论到关于母亲对女儿的爱，是否不只有藏在里头的才是爱？这些所谓捏造的为何不能视为另一种爱的表现？曾经错过本该会有的美好时光，如今只能靠著出版回忆录重新找回来，被露比嗤之以鼻、难以理解的虚构内容物，也许是法比安内心最渴望能够回到过去、好让一切真正发生过的“事实”？

这真的是最不像是是枝裕和的是枝裕和电影，《真实》从皮到肉到骨就是部法国电影，慵懒轻柔的步调，淡化了部分冲突，让电影少了剑拔弩张，没有特意想要营造高潮迭起效果而安排的桥段，一切就是顺其自然的，既淡而又深刻的让人感受著存在于这对母女间的微妙平衡。两位女演员凯萨琳丹妮芙与茱丽叶毕诺许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后者多一些，因为总觉得前者都没什么表情变化，我对于凯萨琳丹妮芙并不熟，只是刚好前些日子看了《最后一场拍卖会》，然后又是这部《真实》，两个角色性格不同，台词多寡也不同，但感觉起来被演成同样的调，相反的就明显感受到茱丽叶毕诺许的起伏，不论是语气或是表情，都让露比这个角色变得很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