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路上》：吃饱饱的幸福

宋欣颖导演的《幸福路上》看得我感动不已，主人翁小琪生于1975年，刚好是我的出生年代，因此对《幸福路上》的剧情与影片中出现的各式物件都倍感亲切，例如蒋中正的鱼儿逆游而上的励志(神化)故事、学会标准国语的女儿返家后，听到爸爸的台湾国语，竟跟著母亲一块嘲笑爸爸国语的不标准(母语成了次等语)、小学课本杜撰的吴凤故事丑化原住民，导致原住民受到大众的误解与歧视、填鸭教育与阶级歧视与威权管理三管齐下，让弱势学生“输在起跑点上”、早年台湾交通仍不发达，回乡扫墓得要坐上一整天车才能回到南部老家(不像现在从台北搭高铁去高雄只要一个多小时就能抵达)、经济起飞年代，大人小孩对于美国都有莫名崇拜、小甜甜科学小飞侠之于80年代台湾儿童、梦幻琼瑶阿姨小虎队之于青少年、杨丽花猪哥亮之于台湾中生代的深刻影响、考上北一女值得放鞭炮庆祝，如果女儿/儿子日后想要选读社会组，又会马上召集所有亲戚一起施压、白色恐怖让年轻一辈感到愤怒让年长一辈更想要与政治划清界线、爱国奖券六合彩大乐透报明牌的全民疯赌、长年被洗脑的长辈对于政治明星神格化的根深蒂固迷思(令我想起《大护法》里的屠夫)、台湾从戒严的威权到解严的自由到政治变天的期待与失落等等，都让我产生《幸福路上》根本就是我的成长史根本就是拍给我看的回忆录的错觉(不要脸！！)，就连阿嬷丧礼上，姑婆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出意见、比高下、嚼舌根、或是有钱同学的“狄斯奈”游记(我们那个年代的小孩都叫迪士尼为“狄斯奈”，迪士尼是后来才正名的称呼)、或是惊鸿一瞥的《毕业生》结局画面等，都安排的好让人惊喜啊。

《幸福路上》把台湾动画电影的水准拉到一个新高度，它的画面色彩缤纷、人物设定讨喜、动作流畅不卡卡、处理起小琪脑袋瓜里的想像画面，更是神采奕奕，除能适切表现小女生梦幻式的想像世界，很多一闪即逝画面更是言简意赅，轻易传达小琪对于生活中某些人事物的不安与焦虑与不满(成年小琪没有幻想只有回忆，也是很棒的设计)；《幸福路上》幕后找来桂纶镁、陈博正、廖慧珍、魏德圣等人担任配音，声音表情偶尔会有一点点点点点点的出戏，整体来说依然令人惊喜，《幸福路上》找来桂纶镁担任成年小琪配音是个有趣的选择，会让人想起她在《女朋友男朋友》里的演出(相近的时空背景)、找来陈博正担任小琪父亲配音则是惊喜，陈博正的台语口条道地温柔，而《幸福路上》部分桥段会让我想起陈博正年轻时参与演出的三段式故事《儿子的大玩偶》，《幸福路上》有点像是《儿子的大玩偶》的故事再延伸(从1960年代的台湾推进到1975年到当代的台湾)，此外，《儿子的大玩偶》第二段短片名称就叫“小琪的帽子”(但主角不是陈博正)，也是有趣(刻意？)的巧合。

“想像力是可以创造美好，但事情的真相会跟你想像的不一样。”

《幸福路上》并非完美，它有个场景跳接突兀，大学毕业后的小琪为修理机车而遇见小学同学圣恩，圣恩跟小琪聊起他的近况(刻意某个事件连结)，接著镜头突然从圣恩切换到贝蒂故事，中间没有过场，让我内心：“嘿？”了一下；此外，《幸福路上》为把台湾近代重要事件一一纳入影片中，中段一度让我觉得节奏有些拖拉，加上结尾收的有些轻盈，不似影片前半段对戒严时期与解严初期的教育与政治状况的敢于批评，后段谈起现代政经问题，明显处理的较为小心翼翼，力道不若前半场的强劲与令人惊艳(影片完全没有提及台湾与中国关系，也让我感觉有些“微妙”)；然而瑕不掩瑜，我依然要大推《幸福路上》。

我推《幸福路上》那些身不由己的人，混血儿贝蒂与母亲表姊的相依为命、圣恩担任乩童被迫放弃学业、阿文表哥对国家感到失望而移居国外的失落、小琪对于自己的原住民血统与亚洲身分的徬徨(在台湾与美国都被排挤)、小琪父母为了生活而无法退休的辛苦，以及穷到(不得不节俭度日)连一把葱都要计较的哀伤等等，本片最最神来一笔的设计是身不由己的XXX现身，好啦，不爆雷，反正那个角色让我超惊喜，好奇本人知不知道自己被写进《幸福路上》，短短几幕，就让人看到她的无奈。

“你毕竟有1/4的阿美族血统，要记得你不一样喔，不一样就是力量。”

我推《幸福路上》的离家与返家，有些人走出去后，一辈子都回不了家(或许对家乡的情感淡了，也或许近乡情怯，想回家又害怕被家/国家伤害，只能保持距离)，有些人选择出走，经历许多挫败后，才又重新找到回家(自己的心)的路(河川被整治得更美，但对小琪来说，她思念的永远是那条丑不拉叽的排水沟/最单纯的自己)；我推《幸福路上》的人情温度，无论是小琪阿嬷对于生命的宽容态度(因为清楚知道自己是谁，所以不会对他人的指指点点轻易动怒)、表哥送给小琪的黑色手表、小琪与混血儿同学贝蒂与问题学生圣恩的友情、或是小琪打算煮一段饭给母亲吃，开了冰箱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双亲心情的改变的愧疚等。

“你相信是什么，你的人生就是什么。”

我推《幸福路上》的简单幸福论，走过经济起飞年代的台湾人民，始终对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有著憧憬与幻想，但国外的月亮真的比较圆？幸福在哪里？如果我们心里的欲望永远填不满，获得幸福或许很难，若能满足于饱食一顿而不会饿肚子，幸福也能很简单，电影并非鼓吹小确幸，而是我们无从得知人生中做出的种种决定会将我们带往何方，以为要迈向幸福之路却可能遭遇不幸(例如天灾与人祸)，以为生活欠缺惊喜过于平淡，却也可能因为与人的相处而产生幸福感；《幸福路上》的动人在于它说幸福很难，人生里多的是狗屁倒灶的烂事(我们往往无法成为自己心目中的大人)，也说幸福很简单，有关怀有包容有体贴，幸福可以无所不在，但它更说：“幸福没有永远的啦”，生活无时不刻在改变，而我们能确切拥有的就只有每一个当下，这个当下能活得健康、能陪在亲爱的家人身边、仍能对未来怀抱希望而非放弃，那就是幸福吧。

如无意外，《幸福路上》应该会是明年金马奖的动画片夺奖大热门，等等，由于我喜欢的电影最后常常拿不到最大奖(《乐来越爱你》和《大佛普拉斯》悲剧)，所以现在都要讲反话：《幸福路上》一定不会拿到金马最佳动画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