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爱情摩天轮》里的致敬

影评:《爱情摩天轮》里的致敬

电影里,连续两次出现了美国剧作家尤金欧尼尔(Eugene O’Neill)的名字。第一次是出于生,米奇在金妮生日那天将欧尼尔全集当作礼物送给了她。第二次则是出于死,米尼揭发了金妮对女儿见死不救的谎言,冷冷嘲讽她:“就算没有尤金或福尔摩斯的才华,也都猜得出真相。”

显而易见,这是提示。出于对本片导演伍迪艾伦的熟悉,我很确定,这部电影跟尤金欧尼尔的剧作必然有某种临摹似的、甚至翻拍似的联系,一如他的《星尘往事》是临摹费里尼《八又二分之一》的投影、《蓝色茉莉》(Blue Jasmine)是翻拍《欲望街车》的残片那般。

影评:《爱情摩天轮》里的致敬

我首先联想到的,是《榆树下的欲望》(Desire Under the Elms)。

这是尤金欧尼尔在1924年的剧本,以神话《希帕利塔司》为原型,叙述十八世纪的新英格兰农人盖博一家彼此争夺种了榆树的肥沃家田。榆树是自然的丰饶,却也因而唤醒生命深处的野性,让一个本来就关系复杂的家(继母三任、子嗣三个)的亲情被贪念与欲望吞噬殆尽,变成一个父恨子、子恋母、弟恨兄,屋檐下谁也不爱谁的悲剧。

在《爱情摩天轮》里,新英格兰被转换成了康尼岛(Coney Island)、榆树被转换了摩天轮,农田被转换成主题乐园,汉普蒂一家这个美国家庭追求的贪欲,则从田产的不自足移向了都会生活成份的不满足。金妮是现代掏金潮的失败者,像盖伦兄弟一样远赴西岸,却在好莱坞一事无成而黯然。屡屡勾引都会男女前来渡假的摩天轮和乐园的霓虹闪烁花花绿绿,对金妮而言想必刺眼,因为它既是妨碍睡眠的窗外光害,也是曾有机会拥有、如今却看得著享不到的生活馀裕,靠再近都不属于她。在康尼岛当一个夏天的过客是尽兴,但在康尼岛定居二十馀年却依旧维持过客的心,反成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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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能联想的,则是《送冰人来了》(The Iceman Cometh)。

这个剧本成书于1939年,欧尼尔此时已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但近乎退休。此剧没有在华语地区出版过全本,也从未有过上演;直至影评人前辈牛头犬告诉我,凯文史贝西(Kevin Spacey)曾靠主演此戏在1990年代轰动伦敦东区,我才首次知道此剧和电影有关系。然而对《爱情摩天轮》的影响,却是无比明显。

这出剧的情节是这样的:一间酒店聚集了一批事业家庭双失败的“鲁蛇”,成日烂醉无所事事,生活重心通通放在幻想有一天会重新飞黄腾达,恢复失去的荣耀。某日,推销员来到酒吧,唤醒了所有人出去再一次面对现实,将想像付诸行动。然而,他们离开后又返回了,带著受挫的心重回酒吧垂头桑气,而且过的比以前更糟,因为酒吧的酒喝来再也不香,幻想再也不甜美,一切都不对劲。直到他们听说推销员原来是个疯子,幻想才再一次发挥作用,他们再度开始天天喝酒。

“幻觉是生活必须的止痛剂。”环华出版社的当年翻译,对此剧下了如此总括。所以,金妮收到米奇的生物礼物,吹嘘“我当然知道欧尼尔是谁,我亲自演过《送冰人来了》!”的一幕,便显得十足讽刺──如果她真的演出且熟读了这个剧本,难道没有察觉到,她的生活态度和她演出的角色是如此相像,自我欺骗的令人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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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时候,《爱情摩天轮》则是尤金欧尼尔和导演伍迪艾伦的自身经历的重叠叠影。

写伍迪艾伦电影的影评,很容易让影评人变得懒惰,因为他的电影太多、太频繁、太固定、又太爱反反复复提及自己的私生活,导致大家多年来对他的一切已经如数家珍,也为无限上纲的作者论信徒提供近乎无限的搬弄素材。如果你读到一篇伍迪电影的影评,通篇充斥以下这种小学生式的造样造句──“比上一部好”、“比上上一部糟”、“这一幕跟《曼哈顿》很像”、“那一幕跟《汉娜姊妹》不像”、“这是《爱与死》版的《爱与罪》”、“这是《疯狂导火线》版的《开罗紫玫瑰》”、“很伍迪”、“很不伍迪”──别怀疑,通常这就是写手在发懒,亦或根本无才没法动脑子又想充版面,只能讲讲这类好像看得很懂说得很高的上纲,其实对眼前这部片什么也没评论到的废话。不信点开其他篇来瞧瞧,绝对屡试不爽。

男主角米奇是个大学戏剧班的硕士生,以海滩维生,以海上生活为梦想,这些设定移花接木自尤金欧尼尔的亲身经历:出身戏剧世家、大学修读戏剧、最后却成为水手远行、日后作品不时出现海军和对海上生活的怀憬。不过,欧尼尔读的是普林斯顿,米奇读的则是NYU(纽约大学),恰好就是伍迪艾伦读过而被退学的那一间。在康尼岛定居是伍迪艾伦的真实童年,《安妮霍尔》便出现过一次他的连环抱怨,抱怨家里隔壁有根摩天轮是多么叨扰一个孩子的神经,只差没放火发泄。

同时作为尤金欧尼尔和伍迪艾伦的双重化身,米奇的自导自演身兼旁白也就理所当然,因为某个层面上,《爱情摩天轮》确实是“他”创造了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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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写我的剧本,作为一个通俗剧爱好者,我酷爱伟人和俗人这种角色。”米奇的这段片头自白,无独有偶,恰好也是尤金欧尼尔、伍迪艾伦和希腊神话故事的共通特质,皆对人性敏锐细腻,却又乐于放入乱伦、谋乱、杀夫、杀子这类耸动的超常情节。

在《爱情摩天轮》里,这三者的关系形成了有趣的“预兆”。如果说尤金欧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藏了《希帕利塔司》、《长路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藏了《伊底帕斯王》等,旨在揭示预示人类历史过了千年,依旧没从这些千古公式的先读中学到教训,不停的明知故犯重蹈覆辙。那么,伍迪艾伦的《爱情摩天轮》便是让尤金欧尼尔自己变成希腊神、其作《榆树下的欲望》、《送冰人来了》变成了神话本身,谕示了米奇和汉普蒂一家明明清楚这些剧作的内容,却丝毫没有自省的踏上和剧中人相同的悲惨命运。知而不自知是人性最大的悲哀之一。

亦或,他们不是无知,只是吹牛。米奇自称编剧,却从未在观众面前握过笔,他的旁白可能只是“带有象征性”的不诚实瞎扯;金妮自称演员,却从未在观众面前登上台面,在西岸演过《送冰人来了》可能只是另一个吹嘘身价的谎言。即便不是,金妮显然并也没有她吹嘘的那么杰出,否则她读过演过欧尼尔的剧作如斯多年,何以从没警觉自己的生活是如此跟剧作情节如出一辙,像剧中人重蹈希腊神话的悲剧那般重蹈他们的覆辙呢?这种不自知,就像她没有发觉那些拍在她脸上的极度浮夸的三点打光(Three-point lighting)一样,虚幻到令人发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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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点打光──这是本片另一个有意思的致敬(揶揄)典故。

三点打光起于电影片厂,是非自然的产物,本片拍在演员脸上的大蓝大红,使用之多,颜色之艳,更是刻意明示观众这是假光刻意到只差没把灯管入镜的境地。

美则美矣,目的何在?表面上说,这是呼应了米奇那句“我将在接下来的故事使用大量的象征”,将文学辞汇的象征视象化。细一步说,这是借镜了三点打光的历史起源:古典好莱坞的片厂时代。1930年至1960年间,片厂广泛运用著三点打光来为明星演员的银幕风采增势添风,恰好便是金妮前往演艺圈想闯出一番事业的时期。

可以想见,对金妮而言,明星光环很可能不是一个虚词,而是直接意旨三点打光这种肉眼可视的光源,三点打光在她心目中便代表了荣誉,比康尼岛上闪烁的廉价霓虹灯珍贵百倍,即便康尼岛的灯源于自然和她的现实。所以,每当她开始在亲友面前“入戏”──在沙滩的跳板下和爱慕者告白、在卧室和没有血缘的女儿谈判、在饭厅和情夫侃侃告解──打光便应时而生。因为该时该刻的她相信,她不是一个服务生,只是一个扮演服务生扮了二十几年的演员,只要剧本时机对了,一声令下高潮戏上,她便能立刻摇身一变,重新蒙上应得的耀人光彩。

但是,片厂永远不会是现实,现实众人永远不会看见金妮想像且想有的三点打光的妖媚,他们看见的,只会是一个被好莱坞拒于门外的无名演员。她只能继续当她不想当的那些角色:一个陪伴有馀激情不足的丈夫的妻、一个得自己烫戏服的服务生、一个米奇口中的the woman who lost her soul。曾以为即将荣耀自己的摩天轮光芒,最终依旧变成了仅是干扰睡眠的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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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的片尾,金妮浓妆艳抹的对米奇上演了一段自说自话的独角大戏。影评人肥内形容,金妮的演员凯特温丝蕾(Kate Winslet)是在模仿贝蒂戴维斯(Bette Davis,古典好莱坞时代的当家花旦),而且模仿的拙劣又失败,“Kate怎么样也不会变成Bette”。

有趣的是,就剧情而言,金妮的模仿愈是格格不入,愈能显露她的艺路跌跤其来有自。金妮和儿子说,好莱坞不要她不是因为她没实力,只是这个时代不需要她这种演员。乍听之下硬嘴,但仔细想想,或许真是如此,因为凯特温丝蕾著实没有古典女演员的身段,当代主流的方法论演技(Method acting)也难以在当时的古典好莱坞吃的开。

如果金妮真的有演戏才能,只是不被那个时代的观众给接受呢?这样演戏的金妮被米奇和当时的好莱坞评为拙劣,这样演她的凯特温丝蕾却在2017年获得了观众(包括不少好莱坞人)的满堂彩,不讽刺乎?金妮的生错时代的感慨,竟其来有道理了起来。金妮对米奇演出这出大戏时是1950年代,恰好便是古典好莱坞逐渐瓦解、伍迪艾伦开始入行的时间。如果金妮真有其人,有兴遇上真的也在康尼岛长大的伍迪艾伦呢?如果伍迪照著调教凯特温丝蕾的方式调教她,她有没有机会在即将来临的时代发光发热呢?

只是,命运就这么擦身而过了。作为亲眼见证古典好莱坞没落的遗老,这个时不我予的时空安排,显然是伍迪艾伦又一次的,略显恶毒的后设玩笑。

作者:汤以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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