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荷兰大道》- 好莱坞式恶梦

大卫林区的《穆荷兰大道》问世十六年以来，讨论没有终止过，影史地位也越来越确立，常出现在各类21世纪最佳电影的名单内。很多人都称本片为“神片”，或许有些没看过的朋友，会被它的神片地位以及“烧脑”的评价而吓退，拜托不要，拜托各位一定要放胆去看。《穆荷兰大道：数位修复版》对我而言最“神奇”之处，是它背后可以有好多层次与细节可以探究，但又不会让人完全看不懂、也不会由于手法太过疏离而令观众失去好奇心。

对，我说它“不会让人完全看不懂”。即使这些年来，网路上一直为其剧情争论不休，再加上大卫林区又是出了名不愿对作品多做解释，但这并不代表它“没人知道在说啥”，它只是层次很多、符号很多、解读方式很多，但一个基本的“底”，观众是知道的。正如林区本人简略描述的：“这是一个爱的故事”，其实看完之后，你是知道答案的。你知道发生过什么“感觉”，知道背后的爱恨嗔痴与遗憾。只是因为有太多复杂奇怪又引人入胜的细节铺在里面，让观赏完的你，想回头确认是否每个环节的逻辑都符合这个结论，是否有抵触。但无论如何，就算大脑还没看懂，你的心已经看懂了。那些强烈的爱情、痛彻心扉的嫉妒与心碎，主角经历的每一种感受你都知道。

本片原本是要拍给ABC电视网的影集试播集（pilot），但未被采用，后来林区找到金主、增加剧本内容、补拍片段，剪成电影上映。剧情描述来自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年轻女孩Betty（娜欧蜜华兹）首次搭机到洛杉矶，想圆星梦，借住阿姨家，却遇见一名车祸受伤失忆的女人Rita（萝拉贺林），Betty决定尽全力帮助她。同时，导演Adam（贾斯汀瑟鲁斯）的片即将开拍，却被黑道胁迫要选某位内定女星担任主角。

《穆荷兰大道》有黑道，有杀手，有警探，有像前名伶的房东，有失忆谜样女人，有阳光开心的老年旅客，有一袋来源不明的钱、有一把不知能打开甚么的钥匙……嗯，看来像一部黑色警匪电影。哪知道整个故事到头来根本不是开头这个样子……

以下是写给看过片的朋友看的。

***以下有雷，强烈建议观赏过本片再往下阅读***

***我是认真的，没看过的请赶快跳出去***

前面提过《穆荷兰大道》原本是影集试播集，因此本片大约前三分之二的剧情，看得出留了很多谜样人事物、以及可在未来一季甚至好几季开枝散叶的伏笔。改成电影后，收尾时间大幅缩短，好在大卫林区不是那种事事要给清楚答案的导演，他巧妙让前面出现的某些元素成为暗示、成为线索、丰富了故事本体解读的可能性，不勉强在短时间内收得干干净净、也不至于让前面那些铺陈看似毫无关联。《穆荷兰大道》最令人目瞪口呆的，是电影如何在大约三分之二处，改变设定，令观众用截然不同的眼光观看、理解前段剧情。在以下文字里，我将“蓝盒子打开”前的剧情称为前段，剩下的称为后段。

这两段彼此的关系是什么，十馀年来的讨论大略可分为两种阵营，一种认为前段是梦境或幻觉、后段是现实（包括Diane Selwyn的现况与她的真实回忆），另一种则认为两者如平行宇宙，那个蓝盒子／神秘牛仔则像是两者间的通道。我个人解读比较偏向前者。

《穆荷兰大道》开头是一段吉鲁巴舞（Jitterbug）剪影，然后浮现娜欧蜜华兹饰演的角色，她赢得了大奖，身旁跟著两位长辈一同庆祝，接著画面一变，好像在某间房内，有沉重呼吸声，镜头似乎采用某人的视角，摇摇晃晃倒在床上。然后画面切到“穆荷兰大道”的路牌，开始了我认为是娜欧蜜华兹所饰角色的梦境或幻觉；在“蓝盒子打开”之后，则转为她的现实。在前段，她是好莱坞明日之星Betty Elms，爱上了神秘失忆的黑发女子Rita；到了后段，梦境裂解，原来Betty Elms的本尊是不得志、情场失意、星梦破碎的Diane Selwyn，而梦境中的神秘Rita，是现实生活中同为演员、为了跟导演Adam在一起而抛弃Diane的Camilla Rhodes。Diane Selwyn知道Camilla与Adam即将结婚后，大受刺激，找来杀手做掉Camilla，在得知杀手得手后，罪恶感与至痛令她无法承受，终于在自家拿枪轰掉自己脑袋。

在前段，许多安排都光明得夸张，或许暗示著这些是假的、是一场戏、一场心里面想像的愿景或梦境。这段有特别纯真的Betty（看看她眼睛瞪多大、笑容开到挤出脸颊上的线条），美式餐厅里特别神秘兮兮的对话，极度冷漠可怕的电影金主，特别诡异的轮椅人，情绪反应特别夸张的导演。这些剧情是Diane Selwyn的渴望、潜意识里的幻境，因此环境有著大量的符号，后段则是相对客观的事实。而透过前后段的对照，可以看出Diane Selwyn心中最介意、最痛苦、最想改掉的是哪些现实。

在梦境里，金发Betty的演技被赞好，前途光明，她即使试镜完受欢迎、被带去见其他大咖，却挂念著神秘女子Rita，后来两人还很快就坠入情网。而真实世界的Diane，在事业上与感情上都依附著Camilla，无法自立，Camilla已经成为Diane的整个好莱坞大梦，失去她，美梦就破碎了。以下将用前段梦境搭配后段现实，梳理、推测Diane Selwyn的思绪与感受。

前段梦中一开始Rita撞车的地点，在穆荷兰大道某处，这儿在后段现实中是Diane下车参加Camilla派对的地方，那场派对让Diane感受各种痛苦与羞辱，Camilla还宣布订婚喜讯，因此Diane在幻梦中，让里头有一群人狂欢的车猛撞上Rita，或许代表了整件事给Diane Selwyn的感受。

梦里的Rita是失忆的，这方便现实中的Diane将她爱的黑发女人Camilla重新开机成空白的Rita，Rita心中可以填装一个更好的Diane Selwyn，也就是完美的Betty，她们可以更相爱，而且Rita需要Betty来帮助她找到自己，不像在真实世界，Diane甚至得依附Camilla帮忙捞点工作，连Camilla的未来婆婆Coco都看不起Diane。

前段的梦里世界中，导演Adam被黑道逼著任用Camilla Rhodes当女主角，但这世界的Camilla却不是Diane Selwyn爱著的Camilla，而是金发的、长得有点像Diane的人（也是真实世界的黑发Camilla在跟导演Adam宣布订婚的派对上、与黑发Camilla过从甚密的金发女人），在幻梦里，导演Adam几乎被金发女人围绕，前妻是金发、被迫任用的女演员也是金发、而金发Betty在试镜大受好评后遇到Adam并一见倾心般对望，可以说黑发Rita在这世界已经没什么理由跟导演Adam有接触。我想这反映Diane Selwyn潜意识对安全感的渴求。

而Betty与资深男演员试镜的那场令在场人士刮目相看的戏，很肥皂剧的剧情暗示著真实世界中Diane Selwyn与Camilla的发展。这场对戏是Diane真实心理状态，也让第一次观看《穆荷兰大道》的观众，第一次产生警觉：Betty这位看来天真的女孩，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其后Betty被带去看其他圈内人时，远远对上导演Adam的眼神，更反映了Diane Selwyn幻想中的优越感──梦里她的分身Betty可以让导演Adam完全著迷、近乎痴迷，但她有情有义为了与Rita的约定而赶著回家（不像真实世界中Camilla有机会攀上导演就抛弃了Diane），而且她没拿到Adam新戏角色的理由是因为黑道相逼（不像真实世界中Diane与Camilla在The Sylvia North Story的试镜认识，两人都想要同一个角色，导演比较喜欢Camilla）。

Diane对Camilla又爱又恨，于是在前段幻梦里，Camilla的特质被拆开了，Diane讨厌的那个、拿到角色又跟导演在一起的Camilla，变成金发的另一名女子，而Diane爱著的那个，外型仍是原来的Camilla但名字变成Rita并且失忆，这或许帮Diane Selwyn逃避掉她找杀手做掉“Camilla”的罪恶感。

不过，“Diane派人杀掉Camilla”这个现实，在Diane的幻梦还是有迹可循，没有完全被抹灭。例如后段Diane回忆当初Camilla打来邀她参加派对，此时Diane使用的电话，就是前段梦境中黑道接连打电话通知“那女孩仍然下落不明”时，最后没被接起的那座电话，暗示著Diane潜意识知道这些黑道追杀背后的真正主脑是自己；梦境中黑道拿著女演员照片对导演Adam说的“就是这个女孩”，到了现实变成Diane对杀手说的话；Diane在幻梦中使用的名字是Betty，这名字是她在美式餐厅交代杀手杀掉Camilla时，金发点餐女侍的名字。即使在Diane最美好的幻想中，“Camilla被她派的杀手杀害”这件悲剧还是用各种姿态浮出来。

黑道一位接一位通知下去，最后一通没人接的电话：

Diane接起Camilla的派对邀请电话：

也因此，Diane的梦境藏著深刻的罪恶感。在前段梦境，有个被恶梦吓坏的男生，在美式餐馆向另一人诉说，他在恶梦中看见的邪恶怪物非常吓人，而且在他梦里怪物就躲在这餐馆后巷。这位恶梦男，在后段再度出现，他是Diane Selwyn在餐馆与杀手交涉时，站在柜台的男生，那男生当时看了她一眼，或许这使心虚的Diane在潜意识中将那人当作了良知，所以在Diane梦中，这个男生被邪恶怪物吓死了。前段幻梦里，这位恶梦男在带另一人往餐馆后面走去、竟真看见邪恶怪物之后，惊觉他的梦成了真实，不是梦，于是就死了；而Diane也是在终于体认到自己做的恶行（派人杀Camilla）真实发生了，不是假的，于是承受不了而自杀。可以说Diane在做这梦的时候，在潜意识里恐怕已有自杀的念头。

把前后两段衔接在一起的，让Diane的“Betty梦”再也做不下去的，是”Club Silencio”与蓝盒子。梦境中发展到后段，Rita在某公寓被一具女尸吓到后，与Betty两人赶快回家，担忧自己与命案相连的Rita急著剪头发改变外貌，Betty阻止了，要Rita戴上金色假发，两人顿时变得很相像，而那一夜Betty对Rita示爱，两人发生关系（Diane潜意识既想变成Carmilla，又想要拥有Carmilla）。当夜Rita在睡梦中突然不断喊著”Silencio”，醒来后坚持要马上搭车去“寂静俱乐部”(Club Silencio)，那儿主持人一直喊著”No hay banda!”，强调没有现场乐队，声音都是预录的，一切都是假的，后来歌手表演了一首歌曲，Betty与Rita感动到哭成泪人儿，台上歌手却突然暴毙，然而歌声继续，主持人再度出现强调一切都是录好的、假的。就像Diane Selwyn对爱情、对星梦、对美好人生的想像，一切都是幻象，是假的，在此可以看到Diane的幻梦即将崩解，潜意识挡不住现实了。

此时Betty找自己皮包却翻到了蓝色盒子，上面的钥匙孔似乎与梦境开头Rita在自己皮包找到的蓝钥匙很合，于是两人赶忙回家。Rita准备开蓝盒子时，明明一同回来的Betty却消失，我想这是因为蓝盒子藏著的Rita命运已经要打开了，Diane Selwyn的爱情希望已经要崩解了，她的梦中分身Betty在这无法容身。谜样蓝色盒子打开后，观众先前对故事的认知裂解重组──蓝盒子是Diane为Camilla准备的命运，因此梦中Betty有盒子，Rita有钥匙，打开时就是现实，Rita/Camilla的命运再也隐瞒不了。而在现实中，杀手告诉Diane，事成之后会在Diane家中放一把蓝色钥匙，那把蓝钥匙看起来是真的钥匙，不像梦境中Rita皮包中的蓝钥匙则由简单的几何图形构成，我想梦境中的钥匙是简化后的符号，有点像电影《脑筋急转弯》里面提的，在脑内有个抽象概念区，乐乐与忧忧走进去从立体变成2D的那种概念。

在梦里，三角蓝钥匙将蓝色盒子打开后，盒内一片黑暗，Rita被吸进去，一起跟盒子掉到地上（难以言喻，但各位看过电影就知道我意思），但Betty／Diane的阿姨此时仍有回来，表示这时还在Diane的幻想里（真实的阿姨已经死了）。直到神秘牛仔出现在Diane Selwyn家中要她起床，她才渐渐走出梦境。

而这神秘蓝盒子，就是“Camilla之死”的代表。Rita最后被吸进去盒子里，暗示了她在真实世界的命运。现实中，Diane自杀时从床头柜抽屉拿枪，抽屉里似乎就有个蓝盒子。在她自杀前，还出现过一段幻觉般的画面，蓝盒子再度出现，由在美式餐厅暗巷的流浪汉保管，这位流浪汉也就是在梦境中把恶梦男吓死的“邪恶怪物”，我想他就代表了Diane心中之恶魔，让她做出永远无法面对自己的恶行。

在Diane轰掉脑袋后，《穆荷兰大道》又出现了一小段画面，我喜欢把它想成是Diane在轰掉自己脑袋后，电光石火的那刻，灵魂要出窍的那刻，脑袋里如梦的潜意识，一种一秒即永恒的概念，直到最后在寂静俱乐部的蓝发女人，说了一声”Silencio”，那才是Diane意识的结束，真正死亡的那刻，终于永远寂静。

除了这段悲剧爱情，《穆荷兰大道》的另一主题则是好莱坞。在充满魅力与黑暗的好莱坞，人人有梦，人人有对身份的渴望与幻想（片中常出现长得很类似的人、仿佛身分可以轻易互换），最后却常常失望透顶。这儿还有各种剥削与利用，例如金主对导演、老异男对年轻女演员等等。导演Adam与制片及金主的会面，简直像一场心理虐待大会，不晓得是否为导演大卫林区依据自身经验的小小宣泄？而Betty与一位年长男演员试镜感情戏，在场的人却私下认为这部片根本没机会拍成，也让人感觉挑出这出肥皂狗血剧来找年轻女演员试镜，是不是只为了让年长男演员多抱几个年轻美女。

《穆荷兰大道》的摄影也很精采，常以镜头的角度与移动方式呈现不安感，用焦点的改变暗示著心理状态，双重曝光则暗示了身分的重叠等等。

这部片对于娜欧蜜华兹相当重要，当年她的演员生涯发展相当不顺利，反观好友妮可基嫚红透半边天，华兹当时已经出道十馀年、超过三十岁，还是没有突破，接近放弃边缘，没想到大卫林区靠著照片与一次面对面访谈就选上她饰演Betty/Diane，而且原本是失败的影集却还魂成为经典电影作品，终于让娜欧蜜华兹的惊人演技被大家发现，成为知名巨星。我想，她应该对于Diane Selwyn这角色背后的辛酸，感到非常能理解吧。

补充资讯：
1. 《穆荷兰大道》里面有一些与其他电影相关的彩蛋，例如梦境中Betty与Rita去找一位”Diane”时，Betty穿的灰套装像希区考克电影《迷魂记》(Vertigo)里Madeleine的服装；Betty与Rita两人回家后的画面安排则令人想起《假面》(Persona)；失忆黑发女一开始选用Rita当名字就是因为在镜中看见1946年电影《Gilda》海报而用了女主角Rita Hayworth的名字；50年代电影《日落大道》是林区最喜欢的电影之一，主题及主角也与《穆荷兰大道》有些相似，“日落大道”这名字在本片中出现了几次，包括餐馆招牌，此外，《穆荷兰大道》也有个片场门口画面，激似《日落大道》电影中派拉蒙片场大门，甚至连两部片皆有的“天真女孩”角色都名叫Betty。

《迷魂记》的Madele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