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个词汇来说明《银翼杀手2049》这次的故事,我会说是:狡猾。
狡猾什么?狡猾在于,它一方面看似想要延续旧的故事,可一方面却又什么都没延续,两个半小时的片长与新主角与新世界,绕成一道贪食蛇似的回圈,好似诸多新意,其实什么都是旧题。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从小说原作回锅的设定。众所皆知,《银翼杀手》在改编原作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过程中,曾经删除了大量情节,例如主角瑞克的妻子、宗教以及篇幅不小的宠物话题。《银翼杀手2049》则把这些捡了回来。有些情节乃以原汁原味重登,如洛杉矶(故事的城市地点)北方由人类贫民组成的贫民窟、记忆植入的专门机构、总是看不见星星的天空、动物在地球上近乎绝迹而各个身价天高、蜜蜂更是在地球上宣告绝种。有些情节则以旧瓶新造的新鲜模样重临,尤其是再次登场的瑞克,他的许多性格完全朝小说版的描写靠拢,例如他多么渴望养宠物、曾经畅谈过的区分真马与复制马、那句重要的台词“我知道何谓真实!”更是夺胎于小说瑞克之言“一切都是真的。每一个人曾经有过的每一个想法都是真的”。唯一没有重现的,大概只有瑞克的住宅突然从小资风变成大资方,阔的好似……呃,现实中的哈里逊福特(Harrison Ford)?
然而真正狡猾的,还是在于对《银翼杀手》那些经典谜团的语带保留。
提到《银翼杀手》,必然提到那些已经上升为迷影文化层级的故事谜团。男主角瑞克戴克究竟是不是复制人(Replicant)?人性测试机(The Voight-Kampff machine)的那些诗语般的测验题有没有正确答案?罗伊死前说的猎户星座之绝美是何等光景?瑞克戴克最后逃去何方?……每隔几年,便有一个新的网民解释或新的官方剪接版,企图为这些问题解谜。这些谜团既困惑著人,却也成就了本片,因为是刻意为之也好,是无心插柳也罢,这些未解之谜早已同《银翼杀手》那股层层叠影的视觉风格一样,成了本片的留白之美。
没有多少人会希望留白被粗劣的答案所填满。那么,《银翼杀手2049》作为故事多走了三十年的续集,该怎么回应这些谜团?
答案是:什么都不回应。
导演丹尼维勒纳夫曾说,他是以2007年问世的导演剪接版《银翼杀手》为基础去想像。然而这个“选样”并无多大参考价值,因为《银翼杀手2049》中出现了一款新的八型(Nexus 8)复制人,拥有了比肩人类的生理寿命;而在八型以前的复制人资料则通通在2022年的世界大断电(在外传中说明此事为复制人发起的恐怖攻击)时遭到毁损。于是,三十年后依旧生还的瑞克,既可能是人类,也可能是作为寿命改良型号的七型或八型,任何一者都说得通。这个设定真是有些傻,天才如泰瑞博士也会担忧六型复制人的聪睿跟强悍(六型的罗伊甚至被隐喻为耶酥与超人)而得替他们安上早逝这个保险,后人怎么会毫无顾忌的开发没有寿命限制的八型复制人?如果八型复制人有这种天生神力与正常寿令,情感也能正常生长,他们又何须心甘情愿当人类警察的奴仆杀害自己同类?(照被害者所言,八型复制人普遍乐于如此)显然这个设定的诞生目的,便是来替瑞克的身世之谜作为开脱罢了。
是的。不仅仅是瑞克之谜,《银翼杀手2049》的整奏剧本,就是建立在这种把第一集的砖瓦搬来覆去、绝不多添一砖一瓦的风吹游戏上,构成的一套长达两个半小时的镜子镜像。
表面上,《银翼杀手2049》一切都是新的,男主角K是新型复制人,在新的世界发现新的复制人危机,而踏上了找寻瑞克踪迹的旅程;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K所作的其实不过是把瑞克在《银翼杀手》经历过的追寻与梦,以逆向行驶的方式重新走过一回:
瑞克是疑似复制人的人类,
k便是疑似人类的复制人;
瑞克总在梦中看见活生生的独角兽,
k便总在记忆中看见木雕的独角兽;
瑞克常常站在街口仰望那些统治这座废墟的高楼大厦,
K便常常作在飞天警车上俯瞰这座废墟的底层风光;
瑞克不相信记忆而坚强,
K则太相信记忆而疯狂;
瑞克因为走上死路而必须证明自己,
K便因为证明自己而走上死路;
六型复制人因为愤怒,挖走了人类的眼珠,
八型复制人因为公务,挖走了同类的眼珠;
六型复制人的吟诗乃为表达真我,
八型复制人的吟诗却是为了应付警局的入门密码……
这一切的一切,看似比第一集《银翼杀手》说了更多的情节,最后都是绕了一圈回到原点,成了一套贪食蛇似的回圈。《银翼杀手2049》与《银翼杀手》宛若一面镜面的光影,一边是本尊,另一边便必然只是影子;影子能往本尊的反方向动作,却永远摆脱不了自己是投射物的事实。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剧本逻辑,《银翼杀手2049》更是近十年我来见过,编排最为匠心最为出色,同时却又最为保守最为止步的一部续集电影。
于是,《银翼杀手2049》也就显得矛盾。
如果《银翼杀手2049》的改编风格选择了如此保守而止步的一条路,《银翼杀手2049》的视觉风格又何以显得如此颠覆而毁灭?
导演丹尼维勒纳夫跟初代男主角演员演哈里逊福特(Harrison Ford)曾异口同声说,他们皆是被这个新剧本说服,才点头答应让这部电影在三十五年后出的是续集,而非重启(遽闻华纳与索尼两家片商早有赔钱亏本的心理准备)。然而,如果他们都敢一笔抹去《银翼杀手》最为影迷称颂的那些赛博庞克美术与“看不见”建构的留白美感,让《银翼杀手2049》为废土风格以及《边境杀手》(Sicario)确立的“看得见”符旨给取代(还是那个老笑话,这部片其实可以改名《边境杀手2049》)。以个人印记取代影史经典,不违逆吗?如果刻意违逆,勇于违逆,那又何必在剧本致敬上如此亦步亦趋?对比《银翼杀手》导演雷利史考特今年的新片,完完全全继承银翼复制人命题的《异形:圣约》,差别便更为明显。
还是,《银翼杀手2049》的剧组真心认为,他们这一套“看得见”的风格,能与旧版的“看不见”的主旨同时存在?他们有本事能够让观众一边开眼,一边闭眼?
如果是,《银翼杀手2049》全片恐怕也只有一幕,达到了这种诉求以及成就,那便是本片的最佳场景:K前往研究所请求安娜博士为他解开记忆之谜。他俩各自坐在一个被透明镜面隔开的空房,左右彼此对邻。当安娜打开显微镜似的仪器开始窥看k的记忆,k的阴郁侧脸随著灯光被印在镜面的左侧,恰好置于在安娜头颅之后,此时的银幕突然成了一道没有透视的平面,仿佛他与她同时在一个平面,他看著她的脑、她看著他脑内的记忆、他被她看著、同时他也看著他自己,四个理应不可能并存的“看”,不可思议的同时发生在电影的单一一幕之中,“看得见”又“看不见”并存了。这短短一幕比全片任何一个场景的意旨都更丰沛、也更透彻展现了k这个冷面男子内心的奔腾热切;某个层面上,这一幕更是《银翼杀手》与《银翼杀手2049》两者作为镜像关系的最佳视觉诠释。尽管观众不久之后便会察觉,这个绝美的视觉记忆的四重并存,对于k这个人而言,将会是多么残酷的一击。
转载声明:此文章内容及图片来源网络转载,不代表本站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它问题,请与本站联系,我们将在第一时间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