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雾花园》：借景，窗框内外的两样风景

“外面的世界永远都在，我们唯一能掌握的是选择如何去看。”

二战期间，一对马来西亚姊妹：云林与云红，遭日军俘虏，困于一处地点未明的战俘营；1945年，日本战败，日军屠杀战俘，云林顺利逃脱，却对未能救出妹妹感到愧咎。战争结束后，云林向一名日本皇宫园艺师中村有朋学艺，希望日后能打造一座妹妹生前梦想拥有的日式花园。云林与有朋日久生情，然而内心各有秘密的他们，都得面对时代造成的伤痛与伤害……

林书宇导演的《夕雾花园》，改编自马来西亚作家陈团英同名小说。电影完成度高、影片节奏流畅、人物情感都能顺利发酵、亚洲电影只要出现西方面孔演员，常会有莫名的尴尬感，《夕雾花园》有日本、英国、马来西亚演员，兜在一起，没有突兀感，说明：一，林书宇导演有能力拍摄叙事庞杂且场面浩大的史诗作品；二，情感戏是林书宇导演强项；三，从《海巡尖兵》到《夕雾花园》，演员一直是林书宇导演作品的亮点，很稳很让人放心(我觉得厉害的导演都会磨演员)。

(底下会提及关键剧情，请斟酌阅读)

阶级与殖民。

《夕雾花园》片中，云林跟有朋互动，她的位置常常处于下风，有朋永远高高在上(无论是视觉位置或是有朋讲话带有的命令语气)，说明两人位阶的差异(即便日本是战败国，云林对日本的畏惧依然存在心中)。随著云林和有朋恋上彼此，关系才有改变，关键的浴池戏，让他们处在同一个高度，云林将她的羞愧与愤怒全部发泄在有朋身上(妹妹死于日军手下，自己却爱上日本人)，随后两人携手完成夕雾花园，上对下的视觉差异才逐渐消失(注，我有另一个想法，文章底下会讨论)。

借景创造的平和假像。

“艺术无国界。”有朋。
“你的艺术来自你的文化，文化是有国界的。”云林。

日式庭园的“借景”技法，是《夕雾花园》的重要概念。利用窗框，创造出一隅宁静平和的绝美空间。只是，这样的美景，仍是一种逃避，因为窗框之外的世界仍旧丑陋。借景，即是云林与有朋的爱情，景框内(夕雾花园)，美丽而动人，景框外，净是战争与侵略与屠杀与泪水与斗争与仇恨。

这么一想，电影也是一种“借景”艺术，而戏院就是我们(观众)的夕雾花园。

园艺师与他的作品。

中村有朋是园艺师，摆设枯山水石前，必须先构思好庭园最终想呈现的样貌。《夕雾花园》里，有朋除了搭建夕雾花园外，他另一个庭园作品，即是云林。透过每一次与云林的对话，一点一滴灌输进他的理念(包括对日军家属的同情反思)、小心翼翼地带领云林释放情绪(伤痛与仇恨)、并在云林背上，刻下一幅带领她走出伤痛的刺青(云林的背，同时包覆著恨/日军暴力，以及爱/有朋的情书)。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是《夕雾花园》的戏剧冲突。云林与有朋相恋，渲染扩大了两人心中的负罪感。电影里，有朋那句“艺术无国界”诉说的是他的理想状态，我们把艺术替换成爱情，同样适用；云林回应“你的艺术来自你的文化，文化是有国界的。”早已点明两人的爱情，终会被“国界”挡下。

另外，花园也是伤痛的象征。面对历史血泪，有人可以很快走出创伤，有人要花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学会原谅(并非原谅暴力，而是原谅幸存的自己、原谅时代背景下，人的无奈与邪恶)。

活著，才有机会。

云林为了活下去而抛弃妹妹，她说：“那是我做过最残忍的事。”这句台词有让我眼眶瞬间湿润。关键时刻，被迫做出生与死的抉择(离开或留下)，最是残酷。云林选择活下来，她很胆小，但她又很勇敢。这样的心情，跟《返校》有著异曲同工之妙、也跟很多人期许抗争的香港学生能够努力活下来的心情相呼应。

“在日本，爱国至上。”

阿部宽在《夕雾花园》的表演挺好，始终跟李心洁饰演的云林，维持著一种有点亲近又有点距离的感觉，这样的微妙状态，刚好适合这个角色，有朋是日本人(原罪)是拯救者(金百合)是情人(云林)，他的身分多元，但没有一个可以完全定义他。

李心洁在《夕雾花园》的演出相当打动我，她与阿部宽的互动，无论是开场的敌意、后来燃起的爱情火花、以及有朋帮云林刺青时，云林突然忆起逝去妹妹时滑落的泪水、或是她在浴池与有朋相吻，情绪从欲望转爆怒转痛哭的起伏等，都是得奖场的演技示范。

另外，张艾嘉在片中饰演年长云林，她的表演也是令人难忘，贡献出多幕得奖场演出。

(注)

《夕雾花园》尾声，云林决定寄出当年战犯写下的遗书，那是她对有朋(日本人/时代)的原谅与放下。《夕雾花园》的结局下的温柔而动人，但我也忍不住想，如果改用另一个角度阅读《夕雾花园》：有朋教导云林如何看待战犯、理解时代、同情战犯家属、并且预留时间给云林，让她慢慢抚平内心的伤痛。有朋之于云林，是情人更是“导师”。

我想著，有朋在片中一直保持著神秘感，鲜少显露他的情绪。事实上，观众并不了解有朋，所有对有朋的想像，都来自云林的视角(而云林的视角又受限于话不多且资讯不对等的有朋)、有朋面对云林，大半时间居于“上对下”的态度。

如果有朋不是云林想像中的“赎罪者”？如果有朋帮助云林的真正目的，是要翻转云林对自己(以及日本人)的仇视，并且借此逃开可能的审判以及对他名声的伤害呢？影片中，有朋最初拒绝帮助云林，直到他捡到云林丢弃的战犯遗书，在将信件交还给对方时，才向云林提出可以在他身边帮忙，借由“教导”让云林学会园艺(在云林脑袋中灌输自己的观点)。

有朋在电影里，没有对云林(或受难者)说过一次对不起。云林在爱上有朋后，尽管怀疑对方是间谍，但在厘清自己背上刺青的意义后，放下了对有朋的责难，学会原谅对方。

日本园艺的精妙在于“借景”，身为园艺师的有朋，或许透过“借景”技术，在云林的心中景框，塑造出一个祥和优雅迷人的形象。

一部电影，一个人，一件事，换一个角度看，就可能产生多种截然不同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