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的幸运《近看林奕华》──舞台映画三部曲

2009年，英国NT Live开启了常态性舞台现场拍摄的先锋，而在香港的非常林奕华剧团也在差不多时间开始拍摄他们自己的舞台作品。2019年，林奕华导演带著他的三部舞台映画首次登陆台湾，以《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红娘的异想世界之在西厢》与《命运建筑师之远大前程》三出戏开路，在光点华山电影院试试台湾观众的水温。

此次所选播的三出戏各有各的特色，也有著林奕华导演自己一以贯之的坚持，不同于许多台湾小型制作的舞台剧更喜欢以文青为主要目标族群，探讨形而上的哲学思辨，林奕华导演的作品都相当贴近观众，从他所选择的剧本与导戏的手法，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导演的目标是希望以戏剧引导观众站在一个比较客观的角度，去思考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的日常本能，在一定程度兼顾艺术性的同时，导演更多要的不是飘在空中的唱高调，而是诉求观众的感同身受。这让林导的每部作品看起来都很“实际”，没有太多无谓的高谈阔论，却有著对这个快速变迁时代的回应，对观众所面临困境的观察与同理，以及最重要的，导演与编剧能够超越事件的表象，去思考触碰到议题真正的本质。

三部戏里将这个特色发挥得最好的是张艾嘉的著名作品《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一景到底的长阶梯，一个最普通办公室里会有的平凡组成，李想如同每一个平凡的上班族，在一个平凡的星期一忧郁地走进公司，然后在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从顶楼坠落……。《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是一个非常精采的剧本，以2008年雷曼兄弟破产为背景，讲述以女主角张威为首的办公室风云，高层追求更上一层楼的权力角力，中阶主管努力习得游戏规则想更上一步，基层看著遥不可及的楼顶而竭力平衡的工作与生活压力，小职员李想怀抱著不知道该对什么东西有理想的理想，走进这个办公室，如同曾经的大伟，或许也如同曾经的张威，很温暖，很天真，却最终只能无预警地幻灭。

整出戏没有太过简化平面的办公室斗争，反而从各个面向描写现代人对生活的思维、对生存的思维、对职场的思维、对感情的思维，每一个人物都是复杂而多变的，他们所面对与追求的都很难用一句话概括论之，结局是画龙点睛的一笔，恰与英国今年大红的舞台剧作品《The Lehman Trilogy》互相呼应。《The Lehman Trilogy》讲述现代金融体系危如累卵的空中楼阁，而《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则在雷曼兄弟崩塌的背景下同时呈现个人对于职业生涯的汲汲营营、对于情感的痴迷与追求，又何尝不是如同金融家一般的豪赌，本以为按部就班就能取得的成功，却往往也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

《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证明了当林奕华碰上了一个极其出色的剧本时能做到极为完美的把握，除了长阶梯的舞台，整出戏所使用的光影变化精彩无比；在非常错纵复杂的人性与情感之间，导演怎么在同一个空间里有条不紊地去展现各方的张力冲突。林奕华证明了这样的故事，只有交给这样的导演，在剧场这样的空间里才能够真正直击人心，没有任何其他传播媒介能够展现这样的震撼，结局里，每一个身在职场的观众都被强迫著戳破自己眼前的表象，去看到底下那会让人不寒而栗的真实。

《命运建筑师之远大前程》的编剧同样是张艾嘉，故事核心却转向比较单纯个人层面的幸福追求，女主角宝贝在剧中的两个男人呈现两种极端，与小鬼在一起时她拥有小鬼的爱却幻想著有钱人的幸福，与摩西在一起时她拥有摩西的物质条件却只能靠幻想去经历平凡的家庭幸福，无论是跟哪一个男人在一起，宝贝的“幸福”都无法纯粹，好像总有一部分是真的，但却有更大的一部分是全然的虚假。整出戏从头至尾以房地产的行销作为贯穿的背景，宝贝捉襟见肘的“幸福”应和著房产广告中每一句对生活憧憬的话术宣言，试图瓦解华人对于“买房”等同于“幸福人生”的逻辑迷思。笔者也很喜欢张艾嘉在这个剧本中用非常夸张的手法戳穿幸福的幻象，对于“幸福”这个早已被滥用至无感的词语(尤其在婚礼上……)，却几乎家家户户都存在著一定的伪装，在外人面前所呈现的夫妻相爱、亲子和谐、功成名就、家庭美满……背后又有著多少难以面对的现实，或许只有当我们终于不再看表象了，才有可能真正去触碰到幸福的一点点可能。宝贝最后的结局是幸福的吗？或许每个人对幸福有不一样的解读，但这个结局绝对是比那两个男人更加真实的选择。

《红娘的异想世界之在西厢》以西厢记为题材，将背景搬到现代，结合许多现代人所熟悉的微博、博客、转发，以及喧嚣于版面的豪门婚姻，现代版的崔莺莺既是现实中的豪门富家女，也是虚构中的红娘，虽然这出戏的剧本在虚实之间的转换稍嫌混乱，人物设定的在虚拟和现实的对照，笔者也觉得不算太成功，但在这种有意无意的模糊中，反而更加凸显导演与编剧所要表达虚实混淆的现代社会，故事最后莺莺走出闺房真正认识表哥张恒，才发现许多东西与她关在房里所想像认知的并不完全相同，对网路手机世代的现代人带著某程度的警世讯息。

这是笔者第一次真正欣赏林奕华导演的作品，整体来说，笔者非常赞赏他的执导风格，他的舞台简单却不随便，不故作清高文艺，却也不流于俗套，灯光和舞台的搭配往往有其巧思在其中，对演员绝大多数时候的演出状态也有非常一致的指导和目标。一出戏，导演“有话要说”很重要，不是为赋新辞强说愁的“说”，而是创作者比观众想得更深更远，林导的作品里总有一种极强烈的迫切感，急切想要将所有对时代与现实的回应传递出来。

当然，在三部作品中，除了《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是笔者认为完成度相对比较高也比较完美的之外，其他部分也还是有一些可以改进的空间。

首先在于剧本的编排上，节奏可以再更紧凑一些，焦点也可以再集中一些，比较明显的例子是《红娘的异想世界之在西厢》的剧本，想要塞的东西太多，结果全都失之片面，最终很难让观众对任何一项议题留下深刻的印象。《命运建筑师之远大前程》的剧本也同样可以再做淬炼，宝贝后期很多的内心对话其实不太需要重复，更不需要说得那么明白，以致让整个角色设定失去留白的美感，算是相当可惜。这两出戏最后面其实都有好几次让笔者觉得“停在这里不错”、“差不多可以结束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可是导演和编剧还是选择继续走下去。舞台剧当然可长可短，但是长要有长的价值，一出戏如果塞了太多五花八门的资讯，或是太强烈诱导观众对已知资讯的再认识，其实是为整个制作减分。

此外，演员对台词剧本的熟悉度，整体看下来会发现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充足，中文舞台剧可能无法像国外那样一周八场，演员很快对整出戏的基本设定驾轻就熟，但是最基本的排练、台词不要卡词、对自己和对同场对手应该要在这场戏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其实都可以再更熟练一些，这些方面几位主演，尤其像张艾嘉、王耀庆这种老戏骨都做得很专业，但年轻配角演员的部分可能就还需要再更加强。

至于舞台映画这种中文舞台剧少见的演出方式，对于平时有在接触NT Live的剧场迷应该不陌生，与NT Live的差别仅仅在于非现场直播，就成品而言，舞台映画的后制剪接依然以观众的“现场感”为核心，观众不太会觉得自己是在看导播所选择的镜头，反倒有些像现场近距离的观赏，单就这样的成果，整个拍摄团队的品质与用心就已经非常值得喝采。唯一比较想建议的，或许是下次放映除了考量放映场地的时程表之外，还是要考虑一下观众的需求。林导的戏都不算短，而舞台映画却直接抽掉了中场休息，不但干扰了中场作为暂停记号给观众思考反刍的空间，也对后半段观众的注意力集中有一定影响，连笔者平时在伦敦很习惯一天看两场戏的人来说都会觉得有点吃力，对一般观众可能就更不容易消化。

《近看林奕华－非常林奕华舞台映画》，用自己的语言，述说观众所面临的时代困境，在中文舞台剧里，能够看到有非常林奕华剧团这么好的团队，林导如此愿意对人性更深思考的导演，以及几位可能已经是明星，却还继续在舞台现场磨练的演员，实在是华人世界很大的幸运，也是非常大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