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电视上看到的布袋戏,其实应称之为金光戏,戏偶超大,操偶的机关也多,甚至还有很多声光合成特效;古典的布袋戏,其实叫做掌中戏。
电视布袋戏,收视依旧不坠,传统掌中戏,几乎已经走入黄昏。纪录片导演杨力州最近将他拍了十年的影像剪辑成了《红盒子》,拍下了87岁的布袋戏国宝演师陈锡煌细腻的指掌干坤,也记录了不能与父亲同姓的长子,在父亲的巨大阴影下,究竟要怎么面对自己的人生?
陈锡煌的祖父姓许,因为入赘,所以长子许天禄从母姓,就是日后的国宝大师李天禄;李天禄同样也因为招赘进了陈家,所以长子不姓李,只能姓陈。因此,日后传承父亲创办的亦宛然掌中剧团的,不是长子陈锡煌,而是次子李传灿。尽得父亲绝学的陈锡煌要怎么面对父亲及弟弟?这一家人的戏梦人生,全在《红盒子》中宛转吟唱。
问:《红盒子》试片这天,看见你邀请了三所教授掌中戏的小学生来看戏,再看见他们边看影片,一边就伸出手掌,兴高采烈地模仿陈锡煌操偶的手势,那种戏剧感染力真是动人,你更在《红盒子》中完整录下了陈锡煌的《巧遇姻缘》整整十五分钟片段,即时留下了大师的绝活技艺,让人立刻想到导演侯孝贤在《戏梦人生》的一开场,就是掌中戏大师李天禄的《扮仙》折子,人生有限,技艺却透过电影能薪火相传,当初选择布袋戏这个题材时,就有这种时不我予的焦虑吗?
答:会想拍陈锡煌的纪录片,当然是被他的精湛技艺给迷住了,我是看著卡通与布袋戏长大的电视世代,如今做了爸爸,不时还是会陪著小孩看卡通,传统布袋戏却已经几乎消失在大众的生活里,我开始思索为什么传统布袋戏会“消失”?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大师陈锡煌表演掌中戏时,简直就是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大男人有这么灵巧的手,可以在那幺小的舞台空间中,就靠著几根手指,幻化出动人戏码,便著手筹画,10年来,先完成了日本人最著迷的掌中戏曲艺版的《红盒子》,但在拍摄期间,我也观察到他们复杂的父子关系,更耐人咀嚼,换了好几个制片后,片子终于完成。
《红盒子》有双核心,除了父子关系,就是布袋戏的精华样貌,所以片尾收录陈锡煌大师示范《巧遇姻缘》整整15分钟的片段。我采用的视角,则是平常观看布袋戏台的正面视角,但有朋友直言建议,我应该将那15分钟的片尾剪掉,应该要把整部片的重心放在陈锡煌和他父亲李天禄之间的爱恨情仇之上,否则《红盒子》会是我有史以来票房最差的一部片。
当时,我感到脑袋一阵晕眩,我不知道到底是这世界出了问题,还是我有问题,但我非常坚持要全数保留,唯有如此,大家才能在掌中戏几乎已经花果飘零的今天,还有机会看到这段最原汁原味的折子戏,找回当初我们最接近布袋戏的观看经验。后来,有位大学生看过试片后,满心不舍地对我说:“我还来不及认识布袋戏,就得要跟它说再见。”这句话,差点让我泪腺溃堤,我知道自己的坚持是对的,如果大家对于布袋戏有著一点不舍,布袋戏的明天就还有一线生机。
问:《红盒子》之所以动人,在于你美学上做到勇敢的突破,就是将“掌中戏”变成“指中戏”,你拿下了师傅手中习惯舞弄的戏偶,只拍师傅的手指运动及掌式款摆,也就是原本焦点所在的“偶”,消失了,由过去隐身在偶服下的指与掌取而代之,这是既另类又高明的真实重现,提供了一个从内透视技艺奥妙的全新观点,让观者不再只看到表面的浮光掠影,而是完全了解了绝活究竟有多绝又有多活,这种揭开戏服,直捣黄龙的拍摄法,不但突破掌中戏的框架,完整呈现掌中戏的内部与外在。看见指掌,你好像也看见了“消失”的偶,再看见偶时,也似乎看见了隐身其内的手,这个美学选择是怎么蹦出来的?
答:拍摄初期,我没想过要去记录师傅的手,看到精致的戏偶,很自然拍摄时就是拍师傅手套著偶的样子。想到拍手其实是因为陈师傅有甲状腺病变,手开始会不自觉颤抖,“手抖”对操偶师来说是很要命的伤害,所以就想趁师傅身体好转时,赶紧拍下师傅的绝活。
另外,师傅在教导弟子时,有一款特别打造的戏偶,偶身上的戏服是用透明纱线织就,弟子透过特制的透明纱,可以清楚学会指掌动作,我那时很惊讶,没想到师傅这么不藏私,因为传统曲艺里有太多师傅会“留一手”,我也相信百年前学徒学布袋戏,绝对不会有师傅拿著透明的偶来仔细指导,只能跟在身旁偷偷看、偷偷学,揣摩著师傅的手指要如何舞动,才做出戏偶栩栩如生的步行、武打等动作。
不过,我请师傅将偶拿掉,只拍他的手掌和手指时,师傅很不习惯,惊讶地问:“戏偶真的不用上去吗?”因为在他过去八十年的经验里,多数人只对戏偶有兴趣,没人会对艺师的裸手感觉好奇。我解释用意后,师傅也接受,甚至希望我们多拍一点,还嚷著说要拍要快,因为随著艺师凋零,再俐落的绝活也将烟消云散了。有趣的是,师傅每回看片时,看见自己的裸手动作时,也会将手放在腿上跟著比划。
我们之后除了推出《红盒子》影片,还逐一记录陈师傅如何用指掌表现女子婀娜多姿的走路、书生写字盖印、打斗、甩棍,甚至木偶还能转盘子表演杂耍等,日本NHK一度有意统统买断这些影片,但我不愿意,我未来要把这些影片放在网路上,让更多人有机会接触布袋戏的技艺,我很明白《红盒子》在10月底上映后,顶多到明年也不会有人再来关心布袋戏传承等议题,但我知道留下陈锡煌老师操偶的影像是非常重要的历史纪录与资料,日后还会出版详细操偶动作拆解的手绘本,就是希望为保存传统文化多尽一分心。
问:片头你用“李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讲述陈锡煌和父亲李天禄之间的关系,这是非常激烈的比喻,为什么采用这种论述?
答:私底下,陈锡煌偶尔会跟我聊起父亲的事,但摄影机一打开后,陈锡煌就闭口不言了,大约是片子拍到第7年的时候,我将之前拍好的影片剪辑了一大段,想请陈锡煌观看后发表一下他对父亲的想法,不料,只要问到父亲,还是一句都没说,我真的没招了,只好跟师傅说:“您是否能够假装镜头是您的父亲李天禄,试著跟父亲说几句话?”师傅沉默30秒,那个30秒真的很长,我无法想像,你心里有过多少千回百转,然后他才徐徐道出:“爸爸你是个好人,大家都说你很好。”等了7年,我只等到这么一句,师傅更直白地告诉我,他真的不知道要跟爸爸说什么。
我转问他是否有什么话想跟自己的儿子说,他也说不知道该谈什么,已经挫败泄气的我只好再问,是否有什么话要跟戏神田都元帅说?这时候陈锡煌竟然一改寡言,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杨力州此时用了网路青年爱用的术语:以下省略四千字)。
坦白说,那一刻我是很焦虑的,我责问自己难道等了7年,其实是等师傅在镜头前数落父亲,嫌父亲照料不多吗?我难道是在期待重咸口味的答案吗?这是我要的吗?但在师傅身上却可以看到他复制父亲的模式,父子彼此间无话可说也是一种答案,或许,没有答案就是答案。
至于用上三太子李哪吒的典故,这来自当初我在找陈锡煌父亲李天禄的影像时,直觉反应就是从侯孝贤导演的电影里去找,从《恋恋风尘》到《戏梦人生》等,更微妙的是,即使陈锡煌师傅也非常有名了,但年过八旬的他每回演出时,旁人还是常用“欢迎李天禄的儿子”来介绍他,我在拍这部戏时,人家问我内容拍什么?我也直接回应说:“我在拍布袋戏师傅,他是李天禄的儿子。”但不该是如此,他是有名有姓的国宝艺师,他的名字叫陈锡煌,不应被人简化成“李天禄的儿子”,不应一辈子都在父亲的阴影下。
面对他们的父子关系,我想来想去,还是想借用哪吒的故事,哪吒将骨肉割还给父母,陈锡煌在李天禄过世后,即使已经高龄79岁了,他也不想和弟弟争抢“亦宛然”的香火,而是另行创立“陈锡煌传统掌中剧团”,他在布袋戏传承上,做得很像是三太子做的“剔骨还父”之事,他没将“亦宛然”当成自己的血肉,而是选择“当自己”。
问:李天禄的父亲也是招赘婚,李天禄和父亲不同姓,陈锡煌也和父亲李天禄不同姓,这种父子不同姓的情意结,让人读到传统父权的失落感,还有父子间的矛盾,甚至陈锡煌的二徒弟也在片中直言,师父与大弟子间有类似的矛盾,师父就是不自觉地一直在压抑师兄,这种父子关系让人看了好生感伤?
答:拍片时,我开始思考我跟父亲的关系,还有我和儿子的关系。几年前有机会拍摄金马奖得主的相关影片,我也会顺便请这些影人谈谈和父亲的关系,我印象很深的首先是小野,他形容和父亲的关系是两人被手铐铐住,两人都不能往下沉沦,否则全家就会跟著跌进泥淖,小野还说是直到48岁时,他和父亲的手铐才终于解开。
另一个则是李安,他谈到那时他凭《卧虎藏龙》拿到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他带著小金人回家乡要和家人分享,老家顿时被记者和SNG车给团团围了好几个小时,等到人散后,李安的父亲李昇很认真地看著他说:“你都拿到奥斯卡了,要不要认真找一份工作做?”其他人听到李安父亲这么说,也许会觉得太好笑了,怎么会这样想!但李安诉说这段往事时,心情是很激动的,连眼眶都泛红,后来李昇过世,后辈遵照遗嘱将父亲骨灰撒到大海,李安说,他看著父亲骨灰溶到海里时,他觉得和父亲的关系从此“干净了”。人生在世,父子一场,约莫也就是追求这种“干净”,这段深深激荡了我,所以我选择在片尾时,李天禄的丧礼画面交叉著陈锡煌手掌影像时,我背景放的是海浪声,就是很秘密的手痕。
“二十四孝”中有一则〈郭巨埋儿〉,这位郭巨为了养活母亲,竟然决定将亲生儿子活埋,他的行为甚至成为帝王钦点的孝子典范,我觉得好可怕,为什么孝道要用杀死下一代来展现呢?我们长久以来对于“孝”的宣传,是否已进入血液里,不自觉成为集体的潜意识?当拍片进行到后面,大家说话都愈来愈坦白,连心里的不安都愿意坦白道出,整部纪录片要说的,陈锡煌终其一生努力在当自己,但他也不自觉在压抑大徒弟,我想大徒弟何尝也不是想要努力当自己,我确实是想透过这种对话,来呈现父子间的矛盾。
【蓝色电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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