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于去年看完两次今村昌平导演的《人间蒸发》,辩证纪录片与剧情片、真与虚之间,再看到《日本昆虫记》,就知道他是笔者想追随的大师,今年又补了《黑雨》、《我要复仇(日)》跟一半的《乱世浮生(1981)》(因为DVD受损不能播完),再来就是《楢山节考》。
很可惜,前年其实在高雄市立电影馆有策画今村昌平导演的回顾展,不然,真希望早点看到今村导演的作品。
就笔者的观察,今村导演的电影是容易让(男)人脸红心跳的、激发肾上腺素,大概也就跟他的生活观察一样吧,脚色都嗜酒好色,在《草疯长》自己也写道,时常喝醉并住在别人家,不常在自己家,因而被他人调侃;或者只是种人性的观察,脚色们是近乎没有克制(下体)的动物,要不就是导演没事就想到:人一闲下来,会做什么?当然,在科技还未发达的休闲活动,就是性爱、喝酒或赌博,也不太会谈论人生大事或探究至理哲学,但他的电影其实常常反映生命本质,而且非常尖锐,正也如此,比起黑泽明、大岛渚等日本大导演,他的电影更为写实、朴素。
木下惠介导演的《楢山节考(1958)》仍是把故事当成乡野传说,所以舞台剧、人工造景、丰富的灯光色彩与富表现力、煽情的演出成就了最早的《楢山节考(1958)》,在男主角儿子辰平面对遗弃母亲这件事上,比起今村导演的版本强调要来的多,感情也更为呛烈,后者则是冷静太多、方式亦委婉。
木下的版本,故事上基本跟深泽七郎所写的短篇小说并没有感觉太多变化,但后者改变了很多,让主角一家人的脚色关系更为单纯,且相对木下版本,他简化了各个脚色独特的个性,行为上的动机却更为复杂,且多了一个辰平弟弟的脚色、多了条马、多了一个弃老不成的老爸,还有一位村中荡妇/圣女的脚色(倍赏美津子饰演,笔者很喜欢她在《我要复仇(日)》的演出),也让辰平大儿子的第一位情人跟小偷一家有关联,进而遭到抄家而死,所以后来又娶了一个女孩子,要不然就是笔者忘了书的内容、细节,但总结来看,今村的版本比起木下的版本更为复杂,其实,笔者会看到《楢山节考》的故事也跟北野武写的书有关。
以下谈论今村昌平导演的《楢山节考》:
春夏秋冬的季节转换,代表的是“无常”跟“有常”,点出时间的不断与延展,而在不换中有换,换中又有不换;金基德也在《春去春又来》如此展现时间与人的生命,可以注意到《楢山节考》的时间延续性非常强烈。
一年之间,人长了一岁,农作物从播种到收成一轮,整个世界也经历开始与结束,然而,过了这一年,又再一年,而人呢?则是透过“出生入死”来表现那生命传承的意义,小孩新生,老人死去,一个生命换一个生命,再者,看见片中出现“遗传”、“传递”、“继承”的观念与行动,所谓血脉、记忆、工艺、手作、农作、祭典、传说,都是上一代遗留下来的,往者不知多久,而来者又可追,而本片强调的时间性会比木下的版本更为浓厚,道出的生命力也会在那有限性中更加激荡。
先说说最后一个母子拥抱,让笔者非常感动,是对生命的顿悟之感。
母亲育儿,透过母水,而儿子总有一天会断奶。
当片中两位主角拥抱的时候,绪形拳饰演的儿子抱住母亲脚色的时候,头陷入母亲的胸,对照一下《日本昆虫记》有段乱伦戏码,父亲喝女儿的奶水,因为父亲已经失智如孩子状,女儿则是个奶水过多的母亲。
再看看“背”这个动作,母亲背小孩做家事,自古以来,东方社会尤其如此,女性照顾小孩,不管是母亲或是阿嬷,都会背著小孩,胸前则是做洗衣、煮饭、纺织、栽作等事,但弃老时,孩子背著家长辈,尤其是对象是母亲时,这更显示出传递的观念,襁褓时期被母亲背著,健壮成人时换小孩去背母亲。而当弃老不成的时候,受到他人责备,也是应该,为什么?因为等于没有报恩,所以今村导演让这则弃老传说有了生命意义,在看木下导演的版本时还没有这么深的感受。
整个弃老的过程是艰难、困苦也流血,但我们联想到母亲生孩子的时候,好像更为困难、痛苦且失血,所以弃老的意义等同于生育,再注意一个细节,弃老过程中,老人不能说话,孩子可以说话,生孩子的时候,母亲说话呼喊,孩子无声直到从子宫离去的瞬间,确定这个生命的开始,也确定时间的轮转,且注意整部片镜头多半照向女性的阴户、腹部、乳房,强调生育抚养的能力,并非歧视女性,反而是极度崇拜女性,今村可能是少数会大量强调女性生育力跟欲望的男导演,而男性则是比较下贱,动不动就要的那样,而且片中还要女性人口缺乏,多男抢一女,更显女子尊贵,不管老少,女性的闲话家常也是跟身体密不可分。
开场,观众进入白雪覆盖的山中,一条蛇仍在冬眠,然而,人开始活动,两位小孩出来小便,老鼠也出现了,开始咬蛇,表现的是故事开始,也说了冬天的结束,冰化雪融,农人开始开垦播种。
近乎封闭的山中村,并非桃花源,而是贫穷、物资缺乏、没有教育的村庄,他们绝对依赖著农作物生存的社会,拥有强烈山神信仰、以物易物与公社、长老的观念。
阿玲婆年已古稀少一,准备让儿子背上楢山。
注意看一下今村在描写阿玲婆准备上山的仪式场面,儿子在画面左侧,阿玲婆在右侧,导演设计成一个圆。从画面右边最长的老人(可能是长老)传递最后一位村人,而且是位女性,再注意一下,传到下一位即是儿子,所以这一个圆表现出轮转的生死观,今村注重传递、交接、轮回,而在木下的版本也是从最长的老人传到一位女子,但木下表现的是生命离去与孤寂黯然,没有这个圆。
而在离去的前一天,阿玲婆在田中播种,替子孙们开路;也在最后一刻教给媳妇抓鱼技巧,或是看到最后,阿玲婆没有接下最后一个饭团,表现的都是生命的传承。
在木下的版本,其实给笔者的感觉仍是种对传说的嘲讽,就从阿玲婆敲断牙齿这件事来看,今村让笔者体会,而是老人应该的身分,也就是面对衰老、生病、退化、白发黄脸,再来就是死亡;他人的不解,反而是不懂生命的表现。
本片出现的动物,蛇、老鼠、乌鸦、马、鸡、狗、黄鼠狼、昆虫等,当然,人也是动物,在各种动物生命的交织,让本片一点也不无聊,在交配、弱肉强食中,表现的其实就是“生命力”。而生命力过旺,也会招来悲苦、无奈,就像老鼠生的小老鼠太多,则是种祸害,今村导演在《草疯长》提到一种“重喜剧”的概念,相对于轻喜剧,其实就是写实的荒谬剧,从荒谬中体验出一种幽默,但那种幽默就是种对生命的无奈与嘲讽,看到最后,绪形拳的眼神都是疲倦,而子子孙孙又会愈来愈多。
乌鸦,在日本属吉祥征兆,但乌鸦也得生存,抢夺人类的稻子,而辰平有赶去乌鸦的镜头,片尾,楢山上都是乌鸦,而且乌鸦还从尸骨上奔夺而出。这就有意思了,是不是乌鸦代表前人的转世?他们转身回到人间,继续享有清福,这也符合电影的母题。
人兽交,也在今村昌平的电影看来好像正常,笔者第一次看见人兽交,在高雄电影节播映Walerian Borowczyk的《野兽》,以梦境、超现实手法去大胆描写人类的性饥渴,在《楢》片,是非常写实的,当然,今村的风格就是写实、直白、朴素、不怎么浪漫、色彩也比较单调,但今村电影的力量,很少有人可以匹敌。
我们注意一下,今村昌平的版本多了“辰平父亲弃老不成,而成了村中的耻辱”这件事,而辰平还将有辱在身的父亲杀掉了,今村在处理这方面也是相当简单,直接降格,换较为不饱和的绿色,透过时间的延续去描写游魂,且让绪形拳直接担任父亲的化身,这都表现轮回;以及后来,上楢山,母亲突然在辰平面前失踪,辰平幻想,这样就可以逃离这个弃老的原罪,但看见母亲坚定的眼神,就知道,这是必然的。
导演委婉的表现辰平对于弃老这件事,首先,有个镜头很棒,不仅道出对弃母跟对社会现实(生活)之选择,食物跟生命的选择,先听到阿玲婆正在谈论明天即将上山的事后,躺在地板上的辰平转过身,不想去看母亲,结果他看见的是推叠在眼前的食物。第二,辰平在哭泣时,没有大起大落的哭嚎,只是静静落下那两行泪水,用条布遮在眼上,母亲还亲自掀开那条布,我们才看见那两行泪。
弃男婴也是种生命与食物的选择,男生劳力工作,食量固然更大,而节育(欲)较为困难,生女孩儿,还可以卖钱,所以会选择弃男婴。
朴赞郁的《原罪犯》,可以看见朴氏多么会玩非线性叙事。他将“性”化为原罪,男女相爱,互相做爱,是天生的本能,也是种禁忌,更别说乱伦,就成了罪了,他仍将那个圆画满,让我们知道因果轮回。
时间也是个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依旧随著时间继续生活下去。
《楢山节考》的原罪,其实就是面对时间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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