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怨》：没人肯承认自己做的好事。

模型师安妮的母亲艾伦病逝，葬礼上，她说：“我的母亲是个神秘且注重隐私的人，你以为自己了解她，其实对她所知甚少。”；安妮有个疼爱她的丈夫史蒂芬以及一对儿女，大儿子彼得正值青春期，与家人的关系并不亲密，小女儿查莉由奶奶带大，跟家人的互动更为生份；艾伦过世后，安妮家中接连发生多起意外与神秘事件，让安妮自问：她究竟是撞鬼或是疯了(家族有精神疾病史)…..。

(底下满满都是雷，请斟酌阅读)

我喜欢《宿怨》。它对我来说不恐怖但诡异，前半段节奏不快，慢慢堆叠起情绪，后半段开始解谜，一个哏接一个哏爆，颇为精采。

《宿怨》开场非常精采，第一颗镜头就是安妮花园里的树屋，说明这个地点之于电影的重要性，接著镜头转向安妮制作模型的工作室，工作室内摆放著安妮住家模型，镜头慢慢推移进模型屋内，透过剪辑让模型屋顺利转换成现实场景，躺在床上的彼得被父亲唤醒，父亲问彼得：“你妹昨晚有睡在她自己房间吗？”，彼得表示不清楚，父亲前往树屋，看见睡在树屋地板上的查莉，父亲责备说：“天气这么冷，你这样会得肺炎。”，查莉怯生回应父亲：“那又没关系。”。

先说，我非常喜欢安妮的职业设计。为何是模型师？模型即是安妮的日记本，透过模型制作重现她生命中每个重要时刻；电影里，安妮说她的父亲(忧郁症)和兄长(精神分裂)都因精神疾病早逝，她在母亲的养育下长大，母亲掌控安妮的生活大小事，甚至在母亲的“指使”下怀孕生子，安妮想要夺回自己人生的“控制权”，所以选择制作模型，一座模型就是一个世界，她是掌控者而非被控制的人，她是巨大(人类)而非渺小(模型玩偶)的存在，可以对抗所有她不熟悉或陌生或神秘的人事物。

但从电影开场由外在世界推移进模型屋的镜头，暗示安妮一家人仿佛就生活在模型屋里，安妮以为自己有能力掌控一切，事实上，她(和家人)依然只是被操弄的玩偶，插翅难飞；《宿怨》开场除点出树屋之于电影的重要性外，父亲“唤醒”彼得，对应的是片中彼得之于派蒙王的连结；父亲警告查莉不要睡在树屋以免染上肺炎，查莉说“没关系”，为何没关系？因为查莉本来就被教导要“抛弃女性身体，换上男性躯体”。

《宿怨》片中，彼得的老师在课堂上提及希腊神话里的海克力斯一角，老师说：“海克力斯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一名同学回答：“自负，因为他选择忽视生活中所有显现的征兆。”，接著老师说海克力斯是书写出来的角色，他不具选择权(作者才有掌控权)，这样是更悲剧或更不悲剧，另一名同学回答说：“更悲剧，因为那代表一切都避免不了，这些人根本没希望。”。

老师与学生的这场对话，当然意有所指，一，海克力斯无力掌控自身命运，对应的是安妮一辈子逃不出母亲魔掌的悲剧；二，安妮即是海克力斯，身为模型师的她拥有精准描绘现实事物的能力，但她却完全忽视眼前的种种征兆，包括父亲与兄长的死亡(兄长生前指控母亲想在他的身体里“塞人”)、年轻时母亲逼迫她产子、为保护彼得不受母亲(艾伦)影响，安妮把小女儿查莉交给她的祖母照顾，我们从安妮制作的其中一座模型得知，艾伦亲自喂养查莉母乳(仿佛艾伦才是她的母亲)，而查莉在祖母的教养下，性格变得古怪，安妮也都视而不见，被动地接受既成事实等。

《宿怨》的英文片名“Hereditary”有著“遗传”之意，这边的遗传有两种意义，一是血缘上的遗传，精神疾病的遗传，从安妮的父母兄长到她自己的儿女，通通饱受精神疾病之苦；二是“身分交接”的遗传，艾伦过世后，安妮安慰女儿不要难过，查莉说：“她(祖母)希望我是男生。”，安妮回应：“我小时候也像个男生，不喜欢那些粉红色女孩子气的东西。”，由此推敲，艾伦或曾想栽培安妮为派蒙王，可惜儿子(安妮兄长)以自杀结束性命，破坏艾伦的计画(所以艾伦才会逼迫安妮产子，准备从孙儿中找到派蒙王替身)；此外，一封艾伦生前写给安妮的短笺上也可见端倪，艾伦希望安妮有天能明白她的付出，并说“我们的牺牲比起回报可说微不足道。”，这里的牺牲，指的是艾伦的牺牲(为唤醒派蒙王，必须对自家人下毒手)，以及安妮必须付出的代价(通过死亡进入男性身躯，获得更大权力)。

那么查莉熟知祖母的计画吗？从电影里给出的线索，查莉似乎清楚知道自己的“未来”，我们看到艾伦葬礼上，有个陌生男子对查莉打招呼(男子可能是教友)、查莉在祖母过世后问母亲说：“你死了以后谁要照顾我？”，说明查莉已经知道母亲在这场“棋局”里的位置(下场)；后来一只鸟撞上教室窗玻璃死去，查莉下课后找到鸟儿尸体，剪下鸟头(此时有另一名“教友”站在马路对面跟她打招呼)，她在画簿里画下戴著皇冠的鸟头图案，接著制作一尊玩偶，将鸟头摆在模型上；鸟的死亡与断头，对应的是查莉的死亡与断头，鸟的加冕模型对应的是片尾彼得(查莉)的加冕；另外，彼得开车去同学家参加派对途中，行经路边电线杆时，杆上已经出现艾伦团体的神秘图腾，后来查莉吃了坚果巧克力蛋糕，出现过敏反应并感到呼吸困难，以及马路上刻意摆放的动物尸体位置，以及她在正确的时间开窗探头对准电线杆等，巧合的都像是经过“缜密计画”后的结果。

“你没杀她，她还在。”琼妮。

《宿怨》的主要转折之一，来自互助会友人琼妮一角，琼妮在场“棋局”中扮演推动者角色，她先以儿子与孙子的死亡悲剧来松懈安妮心防，然后假藉降灵会之名，诱使安妮执行召唤术，将故事推向最终的悲剧/恐怖结局。

《宿怨》后段，彼得在查莉死后，承受巨大压力，精神变得恍惚(安妮一家都是如此，片中不断出现日夜瞬间切换的画面，显示他们在经历多起死亡与怪奇事件后，逐渐丧失时间感)，一天，老师在课堂上讲述“诸神下令杀死伊菲格涅亚”的希腊神话，彼得突然出现奇怪反应，猛力撞击课堂桌子，鼻子因此断裂，随后在父亲的陪伴下返家；等在屋外的安妮慌张奔向丈夫，说她终于厘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括：琼妮跟母亲老早熟识、她在阁楼发现一具无头尸体(艾伦)，以及墙上画著的神秘图腾跟母亲随身配戴的项炼图案一模一样，安妮说她听信琼妮之言举行召唤查莉的降灵会，结果召唤出的是另一种形体，并透过咒语与形体达成某种协议，安妮说要阻止事件继续扩大，她必须牺牲自己性命好拯救彼得。安妮把查莉的绘本交给史蒂芬要他丢入火炉中，她说自己与绘本有所连结，烧毁绘本也会夺去她的生命，史蒂芬拒绝将绘本丢入火堆中，安妮一把抢过绘本，将其丢入火中，想不到遭受火刑的并非安妮，反倒是丈夫史蒂芬，眼见史蒂芬浑身著火，安妮先是尖叫失声，随后一道蓝光扫过安妮脸庞，她的表情从惊慌瞬间变得沉静。

先来聊一下彼得在课堂上发病时，老师正在讲述的“伊菲格涅亚”故事：枪法神准的阿伽门农猎到一头公鹿，吹嘘自己的枪法堪比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引起狩猎女神不满，她让出海港口无风无浪，导致船只无法出航，祭司卡尔卡司说唯有献祭阿伽门农长女伊菲格涅亚才能平息女神怒气；伊菲格涅亚得知父母亲想要将自己献给狩猎女神，她先是感到震惊，镇定下来后，表示愿意牺牲性命拯救众人；祭坛上，祭司挥刀斩向伊菲格涅亚颈项，但她却在那一瞬间消失，改由一头公鹿取代她的位置；20年后，特洛伊战争结束，归国的阿伽门农被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刺杀，随后长大成人的俄瑞斯忒斯为报父仇弑母……

我们发现“伊菲格涅亚”故事跟《宿怨》有所呼应，献祭三名死者才能唤醒派蒙王，一如准备献祭给狩猎女神的伊菲格涅亚；伊菲格涅亚愿意慷慨赴义，一如安妮打算牺牲自己以拯救儿子性命；安妮没死反而是丈夫被活活烧死，以及彼得眼睁睁看著母亲锯掉自己头颅的情节，呼应的是“伊菲格涅亚”故事中儿子弑母的剧情(认为父亲死于母亲手下而展开的复仇)等。

然而，伊菲格涅亚的故事还有下半场(请见维基连结：http://goo.gl/x8Yu53)，弑母后的俄瑞斯忒斯奉阿波罗神之命，前往陶里斯半岛夺回一件神器，他抵达岛上即被俘虏成为祭品，执行仪式时，发现行刑的祭司竟是失踪的姐姐伊菲格涅亚，姊弟相认，两人联手合作，击败蛮族，带著胜利返回希腊；此时我们恍然大悟，彼得是俄瑞斯忒斯，查莉才是伊菲格涅亚(查莉自愿牺牲、她的断头 V.S. 公鹿头颅)，他们要二合为一，才能成为派蒙王，带来新的盛世。

地狱八王之一的派蒙王的重生条件包括三个断头者作为祭品，以及一名“性格软弱”的男性躯体(派蒙王是男性，所以只觊觎男性躯壳)；重生后的派蒙王将会带给他的召唤者享用不尽的宝藏。《宿怨》尾声，彼得在阁楼看见吊在悬梁上的母亲自行锯头身亡，惊惧之下，跳窗摔落屋外花圃陷入昏迷，一团黑色魂魄从彼得身上飘离，另一个蓝色光点钻入他的身躯，完成祖母等人安排的派蒙王重生大业；牺牲无数性命唤醒魔鬼只为获得宝藏与名利，《宿怨》果然是恐怖片无误。

想来，如果有人连看《失婴记》、《逃出绝命镇》和《宿怨》，大概会觉得这世上最恐怖的魔鬼是富有阶级且信仰偏执强烈的白人老先生与老太太吧！

文章读到这边，几乎都从神秘现象的方式阅读《宿怨》，但电影里有另一个重要元素：精神疾病，如果我们从精神疾病的角度观看《宿怨》呢？

安妮的父亲患有忧郁症、母亲有多重人格、兄长有精神分裂，她的儿子和女儿是否有遗传到家族的精神病？《宿怨》有几场戏拍的相当暧昧，查莉被断头后，彼得不但没有下车查看妹妹状况，反而把车开回家，假装一切安好(逃避现实)；查莉过世后，彼得曾经看见妹妹的鬼魂、听见妹妹的弹舌声、有次抽大麻时，产生跟妹妹一样的过敏反应，还有彼得在课堂上，看见教室柜子玻璃映照出自己的脸庞，镜内与镜外的彼得有著截然不同的表情等，这些段落都说明彼得内心承受极大压力，甚至因为害死查莉的罪恶感扩大，开始将自己幻想成查莉的替身(例如喉咙肿大无法呼吸的症状)。

同样的，安妮也背负强大的罪恶感，毕竟当初是她把查莉交给祖母照顾，也是她怂恿查莉去彼得派对，甚至是她举办降灵会，造成儿子精神崩溃；从电影来看，史蒂芬的死是派蒙王或某种神秘力量所为，但那有没有可能是安妮下的毒手？安妮要求史蒂芬将查莉的笔记本丢进火堆中烧毁(她说烧掉笔记本，她也会自焚而亡)，史蒂芬拒绝她说：“我不想跟你玩这个游戏，你生病了。”，下一幕安妮将笔记本丢入火中，史蒂芬瞬间著火而亡(安妮手中有一罐松香水)，如果安妮在这个时刻已经陷入精神错乱状态，那么自燃的史蒂芬，便可被解释成安妮所为(电影呈现的是安妮的幻想场面)，安妮为何要烧死史蒂芬？因为史蒂芬不肯进入安妮的幻想，他想把她拉回现实，她则用暴力回应史蒂芬，对安妮来说，说服自己接受母亲的“伟大”愿景，比承认自己是造成家毁人亡惨剧的凶手之一要更容易些(安妮拒绝面对自己的失败，想把罪推给派蒙王与神秘力量)。

有趣的是，彼得与母亲的性格非常相近，包括他们都有见鬼经验(一个看见母亲一个看见妹妹)、他们第一次参加降灵会时的反应如出一辙(很快感应到周遭环境的变化，不像史蒂芬始终不在状况内)、两人都会听到查莉的弹舌声、习惯逃避且拒绝面对“问题”(安妮不解彼得为何要害怕恶灵来杀他，暗示彼得从没说出查莉的真正死因，亦即他在派对上放著查莉不管而跟其他朋友一起抽水烟一事)等。

那么，彼得看见母亲锯头的画面，有没有可能也只是彼得脑海中幻想出来的情节(自我保护机制)？彼得曾在片中质问母亲：“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安妮解释她原本不想生下彼得，甚至多次想让自己流产，说明安妮担心彼得与查莉的存在会对她造成威胁，而安妮三番两次在梦游中差点杀害自己骨肉(潜意识里依然想要除掉孩子)，足让彼得内心产生阴影与引发杀机；假如史蒂芬的自焚是安妮所为，那么安妮的自残或许也可解释成彼得所为；毕竟这对母子“习惯”逃避他们无法面对的残酷现实，一如他们在饭桌上的相互指控：

“这家子最大的问题是，没人肯承认自己做的好事。”安妮。
彼得：“那你呢，妈？查莉为什么会去派对，不是你要她去的吗？”

那么，最后是谁成了派蒙王？彼得从阁楼跳窗，陷入短暂昏迷，苏醒后的他爬上树屋，在众人的膜拜中加冕成为派蒙王；进入树屋内的是藏著查莉灵魂的彼得，或是彼得幻想自己成为妹妹的替身，化身成为“查莉/派蒙王”，借此逃避自己害死妹妹杀害母亲的罪恶？记得成为派蒙王的条件之一吗？派蒙王会选择一个“性格软弱”的男性躯壳附体，因为性格软弱的人比较缺乏意志力，比较容易接受催眠，也比较容易被更强的意识压制。

《宿怨》是导演Ari Aster首部自编自导作品，它的剧情虽有《失婴记》加《天魔》加《逃出绝命镇》的影子，但我喜欢本片的节奏、喜欢导演营造诡异气氛却不刻意吓人的手法、喜欢本片的配乐与音效、喜欢片中多次出现上下颠倒的怪异视角(角色内心世界的偏离常轨)、喜欢俐落的剪接，快速切换日夜景；当然，我还喜欢本片的演员们，饰演查莉的Milly Shapiro，出场比我预期的少很多，但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饰演彼得的年轻演员Alex Wolff，大‧惊‧喜，谁能猜到《野蛮游戏》的宅男Spencer，居然可以演出这么黑暗忧郁的角色啊；至于饰演安妮的Toni Collette，从1999年的《灵异第六感》到2018年的《宿怨》，两部经典恐怖片两次精采演出，希望Toni Collette能够凭《宿怨》再次以恐怖片类型获得奥斯卡提名肯定。

最后，我觉得史蒂芬一角是这部片中最倒楣的人，即便曾经帮助安妮脱离艾伦的掌控，最后还是逃不过陪葬的悲惨命运，唉，爱到卡惨死，史蒂芬爱上安妮的一刻，大概已经注定他的悲剧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