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叫谭雅》 – 没能变成天鹅的丑小鸭

我从小就很爱看女子或双人花式滑冰，长大后才渐渐不再看。起初看到“谭雅”这名字的滑冰选手故事被拍成了电影，我还没认出来是谁，以为不是在我看比赛那段时间活跃的选手。但后来才发现，这位“谭雅”的姓氏是“哈丁”（全名Tonya Harding），尘封回忆顿时打开，她是我当年特别爱看的选手，因为跟其他人相比，哈丁的动作总是很活泼很轻快很大胆，自选动作配的音乐总让人很想一起跳舞或摇摆，而且她非常会三转跳，印象实在太深了，非常难忘。后来没再看到她比赛，我年纪还小，没特别研究发生了甚么事情。看了电影才恍然大悟……

《老娘叫谭雅》使用类纪录片的形式，改编美国前花式滑冰选手谭雅哈丁（玛格罗比）非常戏剧化的人生故事，她从小就很有天赋，但残酷可怕的母亲LaVona（爱莉森珍妮）让她人生充满阴影，贫穷的家庭背景也使她在花式滑冰界格格不入，好不容易遇上真命天子Jeff（赛巴斯汀史坦），结了婚却发现对方会动手打她。她是美国第一位做到三周半跳（Triple Axel）的女选手（全球第一位是1988年的日本选手Midori Ito），但却因在1994年卷入另一位女选手南茜克里根的遇袭案，退出花式滑冰。

本片是一部五味杂陈的电影，观众对主角的看法不断摆荡。先觉得谭雅有惊人的才华，却被评审、身边人、甚至是法院给埋没，实在可惜，但回头想想，她的确挺可怕的，不了解她的人如果因为某些行为与形象排斥她，似乎也无可厚非，再加上她也无法完全摆脱与南茜克里根一案的关系，更不容易让大众接受。但再深入思考，又会想到谭雅这些行径与个性背后，是自幼所受各种伤害的结果，被父亲抛下，母亲伤害，丈夫虐待，找不到好好接受她、对待她的人，如果她对环境的理解就是如此冷峻，又如何能期待她成为一位温柔可人的“好女孩”？

谭雅的母亲LaVona并不像妈妈，比较像典狱长。但她没有病识感，自认“问心无愧”，还认为是因为她的牺牲与她的残酷，才换来女儿的成就。很难判断她是否爱女儿，又或者她对爱的认知就是如此铁血般残忍。

Jeff原本是谭雅重获自由的门票，却让她进了另一个笼子。或许有些人不能同情谭雅一直与Jeff纠缠，不早早了断，认为她活该，但这样的朋友恐怕不明白，对有些长期被家暴的人，尤其从年幼时期就被暴力对待的人，施暴者常常是唯一对他们显露过爱的人，而他们也只遇过这样的爱，不回去找施暴者的话要去哪呢？难道其他人就爱他们关心他们？谭雅生存的环境造成了她的模样与价值观。

这样的谭雅进入滑冰界闯荡，也带出了阶级问题。谭雅是蓝领家庭出身，而且是近贫困、类似”white trash”的那种等级，这在花式溜冰界不常见。她的服装无法如对手的那样精致高雅，也没多馀金钱培养更多艺术涵养，母亲的气质更难让她受到什么高雅的教养，她的妆发与自制服装，甚至选乐，都突显了她的阶级与品味，远远悖离传统女子花式滑冰的冰上公主形象，加上破碎的婚姻与家庭，让评审难以认同。之后更被身边一票人拖累。如果她投胎投得好一点，成绩一定不仅如此。

但用阶级的特性评价谭雅的滑冰表现，到底应不应该呢？

我很喜欢本片利用毛皮衣的剧情暗示：谭雅被人指指点点说身为一位滑冰选手，连个毛皮外套都没有，于是她去猎兔，剥皮吃兔肉然后自己将毛制成衣服，这幕暗讽了“高贵上流”的伪善。那些猎兔剥皮的勾当，是很残忍𫫇心，但谭雅对手身上穿的华美皮草，一样要经历这些血腥过程，只是那些公主们不用自己做、不用亲眼看见动物的下场罢了。相对于谭雅生活的一团乱，其他高贵优雅的溜冰选手，私底下是否也有黑暗的故事，只是隐藏得比较好而已？

不过，关于那场真正扭转谭雅职涯、让她连想继续用超高技巧拿到坏成绩都没机会的袭击案，《老娘叫谭雅》并不准备要告诉大家“事实”，或是完全帮谭雅哈定洗白，它没那么天真，它明白那根本不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版本的“事实”，到最后必定各执一词。本片做的，是突显即使如此重大、会影响人一辈子的指控，都仍可以轻易地透过嗜血的媒体与可畏的人言，留下不一定正确的印象，而某些看来像证据的东西，在别种情形下也可能会发生，并不一定只能指著有罪的这条路，甚至就算有关联，也难以断定涉入的程度。最后，她是否真知情并同意这种程度的攻击，天知道。然而，最终失去最多的是谭雅哈定，更不用说在很多人心里，她早就被定罪了。

其实现在谴责性骚扰与性侵的#MeToo风暴，也必须小心别让它成为胡乱攻击甚至冤案，毕竟这都可能影响当事人一辈子，不可不慎。媒体故事的形成过程，有时可以完全与事实脱勾，而被谈到的人物也不再有权为自己辩护，只能成为笑话或卡通人物，任群众将想像与控诉随意加在他身上。

看完《老娘叫谭雅》，我比当年更佩服这位选手了，真是个斗士。或许她当年真的是个坏人，不过从那样的谷底还能有办法找到别的路生存，顽强地继续为生活奋斗，实在了不起。社会常常不让不符合主流想像的女人自由活著，非要把她逼成反派不可，谭雅当年也撞上了这个禁忌，我想她能给予的最好报复，大概就是好好活下去，让一堆人看了碍眼吧。

《老娘叫谭雅》并不算很高段的作品，导演Craig Gillespie似乎挺想模仿马丁史柯西斯，尤其是运镜与剪接，如果《蛮牛》哪天跟《笨贼一箩筐》生一个宝宝，大概就会长得如《老娘叫谭雅》。但Gillespie功力与火侯不到，所以模仿起来反而提醒观众他的不足。不过单就本片来看，其轻快有活力的节奏、到位的演技、有趣的故事，仍旧是一部娱乐度高的精彩作品。

身为当年看过好几场谭雅哈定表演的人，当我看到电影最后播放她当年比赛的真实影片，重温充满活力的表演，那股青春的冲劲与决心，那种比其他选手更活泼更有能量及感染力的动作，突然令我很想哭。她的天份大概是千万中选一吧，而且也曾发现过、学习过、磨练过，她离自我价值的认可其实只有一步之遥，当周围所有人都弃她如敝屣，滑冰的天赋原本可以带她离开那些自我否定与贬抑，但所有天份与努力，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成为过往云烟。

哈定于1991 US Championship做出美国女选手的史上第一个triple Axel

搞不好谭雅本人已经看开了，但后知后觉的我现在才开始难过……

更让我哀伤的是她选择拳击做为下一条路。我感叹的不是“拳击”这个运动本身，而是谭雅生命中从小已经有那么多暴力，在她一生中早就被揍过一遍又一遍，心灵与身体都是，不晓得她选择拳击之时，心中是否带著“反正拳击场根本就像我的母船一样，既然脱离不了那不如全心拥抱”的心态，而且这项竞技，又恰巧与花式滑冰要求的种种可说是相反，是否也有点像是谭雅哈定的无奈叹息──这回，她是真的知道世界上只有哪些地方会接受她“这种人”了。

补充：饰演小谭雅的Mckenna Grace，就是《天才的礼物》(Gifted)的那位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