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人物/崩解电检制度的投石者 杨士琪

杨士琪只跑了九个月的电影新闻,就替新电影守住了重要的一役。图/杨士琪纪念奖提供
杨士琪只跑了九个月的电影新闻,就替新电影守住了重要的一役。图/杨士琪纪念奖提供

一位影剧记者,如何在跑电影新闻的短短9个月内,撼动电检黑手,推波助澜台湾新电影前进,并被杨德昌在电影中致敬,被侯孝贤吴念真、詹宏志、小野等一众好友怀念著?

前联合报电影记者杨士琪对台湾新电影的热爱,如唐吉诃德般持长枪挑战解严前的电检制度,如司马光投石般解放被禁锢的电影创作自由,她揭露的“削果事件”成为台湾电影史的重要里程碑。

热血记者生逢其时

杨士琪1950年生,原在民生报担任编译,1983年转入联合报,“光阴的故事”在前一年上映,正好是台湾新电影萌芽阶段,她所处的时代、她的年龄,都接近那些新电影导演。但她跑电影新闻仅仅9个月,1984年因病过世。

小野怀念杨士琪。吴致硕/摄影
小野怀念杨士琪。吴致硕/摄影

小野记忆里的杨士琪非常热血,她希望台湾有一群导演能拍出跟过去不一样的电影,比较艺术、比较社会性,演员表演比较真实,更有可能打进国际。

吴念真记得的是跟杨士琪的吵架。“吵,是因为是对手,她跟其他影剧记者不一样,她是一个非常严厉的同伴。”吴念真说,当时大家对“台湾电影”这四个字有共同的期待,希望它能够发扬光大、被世界看到,所以杨士琪常常质疑吴念真在写的剧本:“那个需要做吗?你为什么不写其他东西?”

杨士琪短短的人生,为台湾电影史留下印记。图/吴长生提供
杨士琪短短的人生,为台湾电影史留下印记。图/吴长生提供
杨士琪短短的人生,为台湾电影史留下印记。图/吴长生提供
杨士琪短短的人生,为台湾电影史留下印记。图/吴长生提供

“她很坚强、很热情,可惜她的身体无法支撑这种疯狂。”曾与杨士琪在联合报共事、现为杨士琪纪念奖主委的胡幼凤想到故友仍哽咽:“当我知道她因为半夜写稿而气喘病发,我很气,有什么稿子值得这样做?”

隔年,杨德昌电影“青梅竹马”上映,片头写“献给杨士琪”,胡幼凤懂了:“从来没有一部电影是以电影记者为片头纪念,她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被困住的创作自由

新电影浪潮是台湾电湾史上重要一页。吴致硕/摄影
新电影浪潮是台湾电湾史上重要一页。吴致硕/摄影

杨士琪跑电影的80年代,在美丽岛事件之后,戒严令将解未解,社会隐隐涌动力量,而掩盖这股力量的禁制力,不理解、甚至惧怕那即将脱缰而出的自由能量,所以当时的创作还受到极大的管控,任何不符合官方观点的表演,所谓靡靡之音、暴露社会黑暗面、打击军民士气,都会被禁绝。

杨士琪(右)是新电影导演们“严厉的同伴”,左为杨德昌,中间是吴念真。图/杨士琪纪...
杨士琪(右)是新电影导演们“严厉的同伴”,左为杨德昌,中间是吴念真。图/杨士琪纪念奖提供

新电影却如小草般从石板下窜出新芽。PChome网路家庭董事长詹宏志也曾是电影人,他回忆,新电影运动始自中影内部,企画部里的年轻人小野跟吴念真,眼看电影环境恶劣,大部分电影从香港进口,台湾本土创作或观照自己社会的电影,少之又少,所以他们亟思改变。

吴念真是“儿子的大玩偶”编剧,曾参与挑战电检的事件。吴致硕/摄影
吴念真是“儿子的大玩偶”编剧,曾参与挑战电检的事件。吴致硕/摄影

吴念真说,那时跟小野的共同想法是,“写实是我们最渴望的”,义大利早有“单车失窃记”那种跟生活紧贴著的电影,他们希望台湾电影更接近生活,能从电影审查中找到出逃的缝隙,创造出新的东西。

小野认为,杨士琪出现在台湾新电影刚起的时间点,“光阴的故事”、“海滩的一天”、“小毕的故事”,票房好、题材好,但各方都还在观望,可是执政的国民党还秉持旧手段,不容许任何涉及社会事件、批评社会、显露贫穷和弱势,否则就祭出剪片或禁片。

而中央电影公司做为党营机构,上层是文化工作会,在接受新闻局电影检查之前即先检查剧本,电影拍完后再审片。小野说,文工会的心态是:“我是老板,我可以不准你拍。”因此在后来“削果事件”引发轩然大波时,文工会始料未及。

削果事件

万仁执导“儿子的大玩偶”第三段“果的滋味”。图/本报资料照
万仁执导“儿子的大玩偶”第三段“果的滋味”。图/本报资料照

杨士琪在9个月电影记者生涯中,最波澜壮阔的事件,就是1983年电影“儿子的大玩偶”所引发的“削果事件”。

这部三段式电影改编自黄春明三篇短篇小说,分别由侯孝贤导“儿子的大玩偶”、曾壮祥导“小琪的那顶帽子”、万仁导“果的滋味”。

编剧吴念真说,为让国片的观众群放大,就必须把自称知识分子的观众拉进戏院里,最快速的做法就是找大家熟悉的文学作品改编。他记得中影首映后,作家陈映真对当时中影总经理明骥说:“国民党终于做对一件事。”意思是,国民党终于能勇于拍出社会真实面。

没想到竟有黑函检举电影暴露了台湾的黑暗面。被指控的正是万仁拍的“果的滋味”,讲述一名工人被美军的车子撞伤住院,美军负责医护,并且送了当时台湾很稀罕的果。黄春明以这些情节对照台湾的艰困跟美国的富庶,揭露出台湾小人物的不幸。

“儿子的大玩偶”工作人员,(左起)导演曾壮祥、侯孝贤、万仁、编剧吴念真、企画小野...
“儿子的大玩偶”工作人员,(左起)导演曾壮祥、侯孝贤、万仁、编剧吴念真、企画小野、音乐温隆俊和原著黄春明。当时大家以为这将是离开中影的“毕业照”。图/小野提供

当时任企画的小野说,在往文工会送企画书时,他已经觉得此事不容易,果然编审回复意见指“果的滋味”有问题,最好换个故事,但小野打定主意不换,因为三个故事各有时代意义。

小野说:“这要看导演,如果导演直接碰可能会很尖锐,他也可以含蓄一点,偏偏万仁刚从美国回来,充满了西方思想,他认为就是要直接讲贫穷,而且要拍到非常贫穷。”万仁到现已被拆掉的四号公园取景,那是与日本人坟场为邻的最底层弱势族群。

不意外,这片被指控“暴露台湾黑暗面、打击民心士气”,文工会下令修改18处。

在那场被小野称为“批斗大会”的审议会议中,当时中影总经理明骥努力促成党国大老来看片,30出头的吴念真观察这些大老的微表情,直到文工会主委周应龙指著他说了一句令他震惊的话:“你们在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思想基础上挖墙角。”

“我觉得毛骨悚然。我坐在靠门边,砰地开门出去了,我受不了,你要把我fire都可以啦。我们只是单纯地想拍一部电影,怎么会被这样讲?”甩门出去后,见到在外紧张等消息的黄春明,吴念真流泪,后来有则新闻标题就是“吴念真的眼泪”。

小野分析,因为新电影的崛起动摇了原来的保守势力,因为年轻导演喜欢找年轻团队,如杜笃之、廖庆松、李屏宾,80年代都是助理,都在这一波被重用,也难怪保守势力会反扑。他当时和吴念真都有个念头是:“如果这关冲不过去,我们就离开中影,可是跨不过去就完了,所有改革就全部倒退。这不只是一个电影事件,而是一个政治事件。”

突破戒严的一篇报导

万仁拿著审议结果的公文去找杨士琪。已经看过片且很欣赏这部电影的杨士琪找上吴念真:“这种事就要讲出来,大家辛辛苦苦做了一件事情,为什么不让它被看见呢?”小野当晚也行动,打电话给党外杂志、给中国时报影剧版主编陈雨航。

杨士琪一一查证,有凭有据,在联合报发了一则独家新闻。这在今天没什么,但在戒严时期,思想控制严峻,文工会一通电话可以让报纸换总编辑,这则批评国民党伸手进电影界的稿子竟能见天日,詹宏志说:“除了杨士琪的努力,报社也要有这个勇气。”

当时报界默契是,你家独家我不跟,但在这件事上,中国时报不只跟进、还做大。陈雨航找来刚结束美洲中国时报的好友詹宏志,两人担心消息走漏会被“压下来”,抱持著“可能工作到这一天”的悲壮心情,绕过中时所有记者,私下去采访、打听,比杨士琪晚一天出了一整版批判报导。

其中一篇匿名稿是吴念真写的,他说:“我们只是觉得很委屈、很可惜。”幸好那时明骥承担了一切,他说:“电影,我外行,你们才是专家,你们去做你们能做的,有责任我来扛。”让自认“莽撞闯祸”的吴念真和小野有底气去对抗。

小野在跟著张毅团队到绿岛拍“竹剑少年”的飞机上,看到联合报杨士琪的报导,松了一口气。他还透露,在绿岛接到太太电话,说文工会送来一盒葡萄,他打电话问吴念真,吴家收到果,送礼人都署名文工会主任周应龙。

两大报接力报导,社会气氛急转直下,文工会迫于舆论收手。詹宏志说:“杨士琪当时挺身而出是因缘际会,得到上司的支持,中国时报也跑出两个‘卧底’,把这一群本来只想有电影可拍的工作者,一下子推到了带有一点点革命色彩。”

胡幼凤曾与杨士琪共事,现为杨士琪纪念奖主委。吴致硕/摄影
胡幼凤曾与杨士琪共事,现为杨士琪纪念奖主委。吴致硕/摄影

胡幼凤回忆,那一篇报导在戒严时期,根本是拿自己的前途、甚至生命在冒险,“大家说她很勇敢,可是勇敢的不是她一个人,是那一代的人都很想突破现况,但找不到突破口,是她丢了一颗石头、她开了第一枪,她把思想的解严早于正式的解严。”

最后的结果,原本坚决不剪的万仁顺著台阶下,不情愿地修剪一、两刀,拿掉贫穷社区画面,换取免被禁映,最终这部投资7、800万的电影,获得3、4000万票房,换算现今破亿。此后,台湾电影脱离文工会的控管,开始说自己的故事。

新电影野火四起

杨士琪在那之后,还是会跑到小野办公室质问:“怎么最近都没有再企画什么更激烈的电影?是不是怕了?”

“儿子的大玩偶”在台湾电影史上有指标性意义。图/本报资料照
“儿子的大玩偶”在台湾电影史上有指标性意义。图/本报资料照

小野无奈,“儿子的大玩偶”虽然过关,之后他却再送不出任何社会议题的案子,中影换下明骥,众多新导演鸟兽散,但杨德昌到了外面拍“青梅竹马”、侯孝贤拍“风柜来的人”、张毅拍“玉卿嫂”等等,新电影的火却在民间烧起来。

所以某日,中影新总经理林登飞跟小野说:“我真的觉得侯孝贤、杨德昌应该回来。”

那批导演回来以后,作品更超越以前,侯孝贤就拍了“童年往事”、“恋恋风尘”,杨德昌就拍了“恐怖份子”、张毅拍“我这样过了一生”及“我的爱”、“我儿汉生”,柯一正也拍了他想拍的“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小野说:“(电检)一直还在,只是大家在突围而已,可是台湾就这样慢慢开放,杨士琪的角色就是伴随著这些导演,不但是记者,她也成为他们的朋友,是真正懂他们电影的人。”

杨士琪纪念奖

“她走的那一刻,大家太难过。”小野说,一群年轻电影工作想延续她的精神,于是在杨士琪逝世第二年,27位故旧,包括侯孝贤、杨德昌、朱天文、焦雄屏等人,决定办个纪念奖,“纪念一个人,但其实是纪念1980年代的那件事。”

1986年第一届颁给当年在“削果事件”里力挺到底的明骥,因为他完全符合这个奖在表彰的“逆境中创新”精神,是他让新电影萌芽,创立电影技术人员训练班,又让小野、吴念真这些文化新血进入电影圈。明骥直到又30年后,才得到金马奖跟台北电影节的最佳贡献奖。

第二届颁给大陆导演吴天明,他除了打破大陆过去的主旋律电影,讲自己文化的故事,也在西安片厂厂长任内提携陈凯歌、张艺谋等第五代导演。吴天明当时因天安门事件流亡美国,开著小小的录影带店,直到19年后的2007年才来台领奖,领奖时痛哭,感谢这个奖在他困顿时带来的微光。

第三届颁给林口阿荣片场的林添荣,因为他在国片黑暗期仍大手笔投资,引进最新器材,而且提供一些预算不高的导演使用。

但三届之后,这群朋友想著,一来人选难觅,二来每年到杨士琪家打扰,也阻碍了她先生走出过往,所以停办。直到胡幼凤重新组织、奔走,2017年成为台北电影节杨士琪卓越贡献奖,继续表彰“逆境创新”的精神。

新版本的第一届给已经偏离电影圈的詹宏志。他不只当年跟进“削果事件”报导,后来做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侯孝贤“悲情城市”的监制,帮两大导演做国际整合行销,用全世界的小众文化来养这些艺术电影。

詹宏志则谦说,在他参与这几位导演的工作时,他们的作品已经在各种影展得奖了,“是我意识到影展可以变成商业上的工具。他们过去在影展的表现跟卖片是分开的,我想把两件事合在一起。”他说明,在影展时就展开卖片,把潜在的片商都请来看试片,若片子得奖或有好评,当场就可以下订。

第二届给陈国富。他在台湾电影逆境时,引进好莱坞资金拍了“双瞳”,行销全世界,又训练出黄志明、戴立忍等,高规格提升台湾的制片水准;后来进大陆,也提升大陆制片水准,并且持续回馈台湾,资助台湾新一代导演。

第三届给了陈俊志,除了他勇敢走出同志逆境,争取权益外,也为纪录片争取补助权益,并且进入电影院。第四届是由台北电影节选出放映师江泰暾。

今年,杨士琪纪念奖与台北电影节脱钩,委员会评选出锺孟宏导演。胡幼凤说,锺孟宏也是逆境创新,从第一部纪录片到“阳光普照”,水准都很高、也都有新风格,即使都不卖座,他依然坚持理想,拍广告赚电影预算,还帮新导演担任摄影师、当监制组制作班底。如“大佛普拉斯”的导演黄信尧即获得他的帮助。

典范在夙昔

詹宏志在“削果事件”中也发挥媒体影响力。叶信菉/摄影
詹宏志在“削果事件”中也发挥媒体影响力。叶信菉/摄影

詹宏志回忆,新电影的出现,来自很多人的牺牲与无偿帮助,但不功利、不算计的朋友之情,正是那个时代的重要特征,“包括杨士琪,她不是只来采集新闻,她是一个关心的人。”

詹宏志说,杨士琪挺身而出救了新电影的一个重要创作,这件事被所有参与过台湾新电影工作者共同怀念,“怀念的固然是她这个人,也是那个精神、还有那个事件所代表的意义,那是台湾电影创作的关键时刻。”

小野说,如今大家怀念杨士琪,“是怀念一个知己,这个知己很了解我、了解我的电影。”吴念真也怀念这个会和他吵架的朋友,吵架都是为了台湾电影好。

“大家这么感念杨士琪,因为她是打破水缸的人,她是突破现状的人,她使得大家看到可能性。”胡幼凤指出:“这就是一个梦幻骑士的精神。” 

“梦幻骑士(Man of La Mancha)”,一部杨士琪看了痛哭流涕的电影,说的是唐吉诃德的故事,有热血、有傻劲,只为理想,一如杨士琪燃烧生命,只为台湾电影。

本文来自联合报 袁世珮/采访、撰稿系本站编辑转载,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内容为作者个人观点,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站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如涉及作品内容、版权和其它问题,请与本站联系,本站将在第一时间删除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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