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想法,会随著不同阶段而有所改变。十年前,郑保瑞执导的电影《怪物》、《狗咬狗》以至《军鸡》,强烈描写出人性的黑暗面,成为当时他在情绪上的宣泄出口。在纷扰的世界里,为了能够坦然自处,外国人会选择,中国人则讲平衡,如果要形容郑保瑞现在的内心世界,我会说是一种平衡关系的追逐,走在二十多年的电影路上,现在也不忘坚守一个爸爸以及丈夫的责任。
不是谁
当个导演,是不少人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有的人会去读电影,亦有的日以继夜在默默耕耘,却仍然离那个框框很远,亦有的只是空口说白话,然后一想就过了几十年。在香港电影圈中,神台级的导演有很多,随便撩来已经一堆﹕王家卫、徐克、吴宇森、杜琪峰……﹔熟悉的亦有麦兆辉、庄文强、林超贤﹔近年新晋导演的名字亦一个个跑出﹕彭浩翔、郭子健、黄修平……看到他们的名字,即使没看过他们拍的电影,也大概能够“哦”的一声想起他们的导演头衔。如果提起郑保瑞的名字,作为观众的,却有人想了又想,然后变了一副问号的样子。过往执导过《怪物》、《狗咬狗》、《军鸡》、《意外》……,郑保瑞的电影都是动作、惊栗、恐怖,从来都不走主流戏路,真善美题材从未碰过,从票房成绩来看亦不是大卖,反而是过后才渐渐引起回响,可以称得上是香港的 cult 片人,原来这铺“dark side 瘾”,是与他的性格有关﹕“可能我以往比较悲观,小时候的经历都有影响,我在澳门出世,以前我在澳门生活很单纯、很简单,直到 11 岁来香港,发觉所有事情都好复杂,还记得是 83 年来,有件事很深刻,那时刚有地铁,我在码头出来走去搭地铁,第一次步出旺角站的时候,那些声令我感到耳朵好像快要聋,更不知迷了多少次路,成长时看到这个世界很多事情不是一加一等如二,不知不觉看事情都变得比较悲观,加上多年来经历的事,面对香港社会的复杂性,令我有另一番体会。但亦因为这些经历,即使是好像我那样悲观的人,也能够走到今时今日,虽然没有能力去平衡这个世界,但有能力去平衡自己,不是说要妥协,但学会了找方法在不熟悉的世界中生存和自处。这么 dark side 的电影,其实换个角度看,亦希望在黑暗中找到希望,这亦是我在电影中描写 dark side 的价值,即使是痛苦,希望也能在痛苦中找到一点光。”
一辈子的记载
回顾郑保瑞的电影路,在他的身上并没有挂上一帆风顺的光环,自 19 岁入行,在港台剧集《家在香港》中由场务做起,其后进入电影圈,做了三部电影的场务后,95 年跟随林岭东担任《大冒险家》副导演,其后认识了叶伟信,并在他的多部电影中担任副导演,一路走来,背后太多含辛茹苦。郑保瑞初入行的时期,曾因坚持做电影而与母亲冷战了两年,提到这里,他收起了轻松的语调,显得有点愧疚,并说道﹕“这是一辈子都会记得的事。”
19 岁的时候,很多人对前路都会迷茫,不知应该做甚么,也不知能够做到些甚么,当时的郑保瑞也不例外,他只知道,自己不会是做“正行”。“那时觉得出外找份普通的工作做,很不甘心,于是有想过拍照,亦有到过街头替人家画画像,反而没有很大决心一定要做电影。当时妈妈想我继续读书,但我不想浪费时间,我知道迎合她意的话,其实只不过是找方法逃避自己,于是我告诉她不要读书,学一门技能的话,又不知学甚么,一个小孩子又不知如何解释心中想的是甚么,因此我们冷战了两年,不曾交谈,有段日子真的没有钱开饭,银行户口只剩馀个位数字,于是终日关在家,房门也不出。直到有天,看见她在台面放下 500 元给我,于是便忍不住哭,这 500 元我一辈子也记得。”
回想当初的坚持,郑保瑞觉得自己有点傻﹕“我是不会给自己有太多选择的人,一旦有选择,就代表多了条后路,有人叫我去学多门手艺,装修也好、学厨也好,有甚么冬瓜豆腐都有条后路,但我不会亦不想,只知道有另一条路我就会去想那条路,那么那条未知的电影路就没有的了,渐渐就不会再走下去,所以当时我甚么也不学,又遇上瓶颈,连画了十几年的画也放下,不要给另一条路自己走,这个选择是对是错,没有人会知道,只有走下去才会知道。虽然不能够保证将来会是如何,但自那时起,我已决心要让妈妈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同时有日希望她 proud of 自己在做的事,直到误打误撞入了行以后,在电影的世界中好像找到一道力,慢慢地找到前进的方向。到今时今日,不知道她会否为我感到满足,但现在做著喜欢的事,虽然不是好富有,至少足够养妻活儿,fulfill 到她对我的要求。”
“做人找要到目标是不容易,当找到的时候就要拼命去追,愈去追它就愈跑,就好像贼一样,愈追愈走,但只要肯追下去,与它斗长命的话,总有日会追到它。”
路是用脚走出来
说到当初的选择,郑保瑞相当坚定,纵使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忆起当时却依然相当有火﹕“既然选定了,就一心一意走下去,究竟能否做到导演,做到一个甚么导演,这也是要走出来,不是只靠口讲要成为甚么甚么导演,如果是的话说出来自己都行 X 开,不是说出来怕自己做不到,而是说根本是没有用,可能走到第三年已经有瓶颈,但没有事情是一定行,亦没有事情是一定不行,拍的电影出到来可能大家也不明究竟在拍甚么,那只有不断去继续寻找。”做了二十多年电影的郑保瑞,在一路走来的电影路上,过程都难免会碰壁,也少不免会摔倒﹕“做了二十多年电影,无论是做场记,还是做副导,从未试过想中途离开,但有次面对著人事上及创作上的瓶颈,真正令我闪起离开的念头,突然在拍摄的中途把自己关在酒店房,一关就是三日,甚么人也不见,就是在房间狂吼,我在想是否可以继续行下去,最后想通了,如果毅然离开的话,对整个团队的确是会有很大影响,既然不能改变世界,那就唯有平衡自己。在 08 年拍毕《军鸡》,发觉自己开始有些问题,对拍出来的作品也不甚满意,于是决定停下手头上所有的工作,然后加入了银河映像,重新学习电影到底是甚么一回事。我会不断找方法来解决问题,在不断寻找与尝试的过程中,那怕试十次有十次都是失败,可能是找寻其他方向,可能最终问题也不能够解决,但至少在寻找的过程中,可以舒缓到一些东西,或会有所得著。记得那时在筹备《意外》的剧本,我们度了年多,但连一只能出现在剧本的字也没有,度了三十几个版本全部被杜琪峰拒绝,但同时亦面对著即将要开拍的压力,当时韦家辉叫司徒锦源和我继续找,需要它的时候不会出来,但一定要继续找,只要肯继续找,它就一定会出现。”
生命影响生命
由筹备到拍摄完成,《杀破狼2》历时超过两年,提起拍摄过程的最大感触,郑保瑞说并非拍摄时间的长短,从零开始到完成拍摄,时间刚刚好,最大感触反而是拍摄期间发生在身边的事﹕“在过去的两年有好有不好,我们所经历的事也有影响到整部电影的创作,戏中的小朋友患上重病,拍摄期间自己的女儿亦患病,我就好像与电影中作为患病女儿父亲的 Tony Jaa 有所联系。而吴京在过往的演出中惯常饰演好威风的大侠,到今次我要他不断给人打,做 underdog,既无力又无助,恰好在他的现实生活中也正在发生同样的事,有时世事很奇妙,心想著只不过是拍套戏,但这套戏又的确在影响著我们的生命,彼此在互相影响著。”
最错的事 最对的时候
俗语说人生如戏,在郑保瑞的电影中,多少总有著在现实生活中的影子﹕“在我身边发生的,与在吴京身上发生的,凑起来好像是坏事,某程度上却帮助了我们更顺利地寻找电影中的人物角色和感觉,虽然那些是痛苦的事,但亦体现了戏中自己最喜欢的一句﹕“所有错的事只会发生在最对的时候。”你不知道那件错事发生是为了甚么,但当你寻找到对的时候,就知道那件错的事的价值。”在拍摄期间,吴京在戏中经历著结婚及生小朋友的阶段,在现实生活中,吴京也同样经历著太太怀孕、即使她的情况反复不定,作为丈夫的吴京却因拍摄而长期在外,人在异地,为拍戏而有家归不得,连最基本的陪伴也做不到。在当时的情况下,郑保瑞说吴京根本就不应该工作,但吴京认为毅然抽身回北京很容易,但同时间背后有百多名工作人员在等,离去的话也一点不好受,反而要导演迫他回家陪伴家人,但他仍坚持不影响拍摄进度,既然现实的环境改变不了,面对没有选择的馀地,生命依然要继续前行,其他的便交由上天安排,幸好最后母子平安,婴儿能够顺利地出生。”生命中每个人都有难关要过,郑保瑞也不例外﹕“每个人都有难关要过,有甚么方法将它跨过,我自己的方法就是无方法,若是选择在天台跳下去,那么你的生命就只能如此,反而只要肯行的话,自然会走出一条路。”
黑暗中现曙光
还记得 05 年由叶伟信执导的《杀破狼》,其中的宿命命题,电影结局让人看到最后心情急转低落。十年过后,《杀破狼2》由郑保瑞执导,但他直言经典是不能够挑战,只能仰望,叶伟信更叫他忘记《杀破狼》,开展另一个《杀破狼2》的故事。一提起宿命,郑保瑞说 dark side 又自然会涌现,然而,今次他在电影中处理宿命这一环,好像是没有路可退,却又刻意留下一点光,无论是与上集相比,还是与过往的拍摄手法相比,明显地都渐渐有回点“人性”﹕“ 我们拍戏一提起宿命就会好像好悲观,但在电影又好,现实生活又好,我想告诉大家这个世界多少总会有奇迹,只要不断寻找、不断前行,那道宿命的线都始终可以跨过的。”从他过往执导的电影中,身为观众的,看动作片里头个个打到拳拳到肉固然过瘾,看到演员精神失常更是大呼好演技值回票价,却又有人以“恐怖片王”来形容他,只因他的拍摄手法在行内是有名的“去得尽”,拍摄时不惜尽情“折磨”演员,05 年的《怪物》可以把舒淇与林嘉欣弄至几乎精神崩溃,又可以在 06 年的《狗咬狗》中迫李灿森跳进真正的垃圾山中,让他被蟑螂飞进口里,又或是在 08 年的《军鸡》中要余文乐与真正的 K-1 拳手在擂台上“真打”,几乎让他在擂台上被打晕。
不轻易让自己好过
可能在演员眼中,似乎郑保瑞并没有明确的底线,他说﹕“有演员说拍我的电影很辛苦,有时甚至辛苦得想死,我不会因为演员做不到而折磨他们,反而很多时候会因为演员做得到、有潜质我才会加道力去推,对于一班好的演员,更加想迫出他们的潜能,不是说要演员不好过,但至少认为,我不会轻易让自己过。好像打出一拳,用甚么镜头是一定可以的,一定安全,但总不想用这种方法处理,希望用另一个角度去寻找另一种感觉,这种寻找的过程中,根本不知是否可行,但也必须要去摸索,才有可能出现另一些东西。在别人眼中觉得去到尽,我又认为是应该的,我又不太懂得去衡量这道界线,拍电影去到尽是应该,少不免要捱、会痛苦,做电影如是、做人如是,至少我认为可以承受得到的,那么就继续去做了。在《杀破狼2》里,吴京是下把位,纵使如何被人打我也不让他出手,这是否折磨多少是会有。”有说无论多有经验的演员也好,在片场能的发挥某程度都需要导演“迫出来”,对付演员的方法,郑保瑞说他只不过是“正常地迫”﹕“有场戏需要黑仔 (姜皓文) 在一日内跳楼八次,跳海五次,可是他其实有畏高,那当然在跳之前一刻会有犹疑、不敢跳,那么最后我叫人推他下去,想起来都有些尽,即使在现场我望下去都会惊,但当然要装镇定去给予他们信心,有理由之下迫他们去克服。”
认定了 就好一头裁进去
有说生命影响生命,即使是属于命硬派的铁汉子,原来也有著受人启发的时候。导演李安曾经说过,拍电影要成功就只有一个字﹕“熬”。每个人经营的方式也不同,郑保瑞的那种“熬”,原来多少都有受到李安导演的影响。“自己有本心灵鸡汤,那就是李安先生的《十年一觉电影梦》,书中描述他如何真诚地面对自己生命,由如何被人质疑,却依然坚信自己的理念,为了电影,用一辈子默默地做。好像我拍《意外》的过程是痛苦的,当然我没有李安先生的修为,我是很“落地”,我没有特别的方法,就是闭上眼不去想自己在“捱”,就好像跑马一样,我就是在马场上跑的马,戴上眼罩一直向前冲,做人找到目标是不容易,当找到的时候就要拼命去追,我亦知道愈去追它就愈跑,就好像贼一样,愈追愈走,但只要肯追下去,与它斗长命的话,总有日会追到它。”有句说话,“一旦喜欢上就一头裁进去”,不管是逆流而上,还是拼命去追,也正是郑保瑞走至今时今日的见证。访问之前,可能因为过往看过他拍的电影,原以为他会是严肃、令人畏惧三分的人,在镜头下,坐在咖啡店一旁的郑保瑞,却是如此的随和,很难想像在他的电影世界下,人性原是本恶,在我看来,他一旦认定了要做的,就会毫不退缩,至死方休。二十多年来,郑保瑞一步一步向前行,电影让他燃烧起斗志,亦是电影让他收起了往日的火焰。电影《岁月神偷》里头有句﹕“一步难,一步佳。”只要一直走下去,无论路是如何,或深或浅,都总会在道路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脚印。
TEXT/T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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