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文学作家系列 (2) : 琦君散文 – 三更有梦书当枕

　　我五岁正式由家庭教师教我“读书” 认方块字。起先一天认五个，觉得很容易。后来加到十个，十五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而且老师故意把字颠三倒四的让我认，认错了就打手心。我才知道读书原来是这么苦的一回事，就时常装病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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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说老师性子很急，只 _ j x M想一下把我S ( F g { ] m教成个才女，我知道以后一定受不了，不由得想逃到后山庵堂里当尼姑。母亲笑著告诉我尼姑也要认字念经的，而且吃得很苦，还要上山砍柴，我只好忍著眼泪再认下去。不久又开始学描红m ) 9 p J P f N。老师说:“你好好的描，我给你买故事书。”故事书有什么用呢?我又看不懂，我也不想看，因为读书是这么苦的事。
　　
　　最疼我的老长工阿荣伯会昼“毛笔画”，拿我用门牙咬扁了的描红笔，在黄标纸上画] z | F g X L @ /各色各样的人= J M d P W V 1 #物。最精彩的一次是画了i z y W个戏台上的武生，背上八面旗子飘舞著，怀里抱个小孩，他说是“赵子龙救阿斗”，从香烟洋片上描下来的。
　　
　　他翻过洋片，背面密密麻麻的字，阿荣伯点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有的字我噎认识，他念错了，我给他改正，有的我也不认识。不管怎样，阿荣伯总讲得有头有尾。他说:“小春，快认字吧，认得多了就会读这些故事了，这里面有趣得很呢!你认识了再来教我。”
　　
　e , s 3 c X 6　为了要当他@ r F & * o V的老师，也为了能看懂故事，我对认字发生了兴趣。我也开始收集香烟洋片。那时的香烟种类有大英牌、大联珠、大长城等等。每种O m E } R P b ^包装里都有一张彩色洋片。各自印的不r ) B , a j U ` T同的故事:R ! D Z : 3 % |《封神榜》、《三国演义》、《西游记》、《二十w ^ W c四孝》都有。P m 7 c n e而且编了号，但2 D 0 I 要收齐一套是很难的。
　　
　　一位大我十岁左右的堂叔，读 [ ? ? N ^ W q z书方面是天才，还写得一手好魏碑。老师却就是气他不学好，不用功。他喜欢偷喝酒、偷烟抽，尤其喜欢偷吃母亲晒的鸭F c . L g m肫肝。因此我喊他肫肝叔。他讲“三国”讲得真好听，又会唱京戏，讲著K P & g f Q o (讲著就唱起来，边唱边做8 m $，刘备就是刘备，张飞就是张飞。连阿荣伯都心甘情愿偷偷从储藏室里打酒给他喝。我就从父亲那儿偷加力克香烟给他抽。他有洋片都给我。我的洋片愈积愈多，故事愈听愈多，字也愈认愈多E { V了。
　　
　　在老师面前，那怕他把方块字颠来倒去，我都能确确实w W H实的认得。老师称V ] ~赞我“天份”很高，提前开始教“书”，他买来一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g E u d :。第一天教的是司马光的故事，司马光急中生智，& 7 : 4 F S用大石头打碎水缸，救出将要淹死的小朋友。图画上一个孩子的头伸出在Z [ q N u破缸外面，还有水奔流出来。司马光张手竖眉像个英雄，那印象至今记得。
　　
　　很快的，我把全本故事书看完了，仍旧很多字不认识，句子也都是文言，不过可以猜。不久，老师又要教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诗原来还可以数. T ] J .数呢。
　　
　　后来肫肝叔又教我一首:“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9 } S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似乎说是苏老泉作的，我也不知! { 4道苏老泉是谁，肫肝叔说苏老泉年岁很大才开始用功读书，后来成为大文豪，所以读书用不著读得太早，读得太早了反而变成死脑筋，以后就读不通了。他说老师就是一辈子读不通的死脑筋，只配当私E D b R垫老师? ) a H [ S V G。他说这话时刚巧老师走进来，一个栗子敲在他头顶上，我又怕又好笑。就装出毕恭毕敬的用功样子。可是肫肝叔的话对我影响很深，我后来读书总读不进去，总等著像苏老泉似的，忽然开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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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岁开始读四书，《论语》每节背，《孟子》只选其中几段来背。老师先讲孟子幼年故事，使我对孟子先有点好感。但孟子长大以后，讲了那么多大道理我仍然不懂。肫肝叔真是天才，没看他读书，他却全会背。老师不在时，他解说给我听:6 W 4 Z 2 4“孟子见了梁惠王，惠王问他你咳嗽呀?(王曰叟)，你老远跑来，r ] k E O h Y `是因为鲤鱼骨卡住吗?(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故乡7 Y ) ~土昔“吾”“鱼”同音)孟子说不是的，我是想喝杯二仁汤(亦有仁义而已矣)。”他V + w @ 1 J Y大声地讲，我大声地笑，这一段很快就会背了。
　　
　　老师还数了一篇《铁^ M 6 8 W他尼邮船0 5 [ Q ~ ` m遇险记)。他讲邮船撞上冰山将Z , V o a . $ O H要沉没了，船长从从容容地指挥老m e 2 H u弱先上救生艇，等所有乘客安全离去时，船长和船员已不及逃生，船渐渐下沉，那时全船灯b 8 u火通明，天上繁星点点，船长带领: O S ` : .大家高唱赞美诗，歌声汤漾在辽阔的海空中。# | L h老师讲完就用他特有的声调朗诵给我听，念到最后两句“慈爱之神乎Y c 6 ~ t 5，吾将临汝矣。”老师的声调变得苍凉而低沉，所以这两句句子我牢牢记得，遇到自己有什么事好像很伤心的时候，就也用苍凉的声音，低低地念起“慈爱j J Z { b O之神乎，我将临汝矣。”如今想来很可笑。当时的8 6 [ G确有一种登彼岸的感觉。总之，我还是非常感激老师的，他实在讲得很好，由这篇文章，使我对文言文及古文慢慢发生了兴趣。
　　
　　后来他又讲了一个老卖艺人和猴子的故事给我听，命我用文言文写i / N M q k M y了一篇《义猴记》，写得文情并茂。内容是说一个孤孤单单的6 u R , i 8 ,老卖艺人，与猴子相依I m } ` J v为命。有一天猴子忽然逃走了，躲在树顶上，卖艺人伤心地哭泣著，只是忏悔自己亏待了猴子，没有使它过得快乐幸W @ W T福，猴子听著也哭了，跳下来跪在地上拜，从此永不再逃，老人也取消了他额上的锁炼。后来老人死了，邻居帮著埋葬他，棺木下土时，猴子也跳入墓穴中殉生了。我写到这里，眼泪一滴滴落? V a C Y O 8下来，落在纸上，不知怎的，竟是越哭越伤心，彷佛那个老人就是我自己，又好像我就是那只猴子。我确实是动了真感情的，照现在的说法，大概就是所谓的“移情作用”吧。老师虽没有新脑筋，倒也不是肫肝叔说的那样死脑筋，他教导我读书和作文，确实有一套方法。可惜他盯得太紧，罚得太严，教起女诫女论语时那副神圣的样子，我就打哆嗦。
　　
　　有一次，一段《左传》实在背不出来。我就学母亲拊著肚子装“胃气痛”，老师说我是偷吃了生胡豆，肚子里气胀，就在抽屉里找丸药。翘胡子仁丹跟蟑螂尿、断头的蜡烛和在一起，怎么咽得下去，我连忙打个呃说好了好了。
　　
　　其实老师很疼我。他长斋礼佛，佛堂D q t _ &前每天一杯净水，一定留给我喝，说喝了长生不老，: u E n [ 百病消除。加上母亲的那一杯，所以我每天清早得喝两杯面上飘著香灰的净水。然G t i D g w – q后爬在N e : 2 a R蒲团上拜了佛，才开始读书。
　　
　　w R $ ` E r g !老师从父亲大书橱中取出来的古书冒著浓浓的樟脑味，给人一种回到古代的感觉。记得那部H 0 t L D诗p = o经的字体非常非当的大，纸张非常非常的细A z I X X [ 而白。我特别喜欢。可惜我背的时候常常把次序颠倒，因为每9 0 # 3 T c篇好几节都只差y G n : A ,几个字，背错了就在蒲团上罚跪，跪完一支香。起初我抽抽咽咽的哭，后来也不哭了，闻著香烟味沉沉地想睡觉。就伸手在口袋里数胡豆，数一百遍总该起来了吧。肫肝叔说得不错，人来此世Y 7 6 ?界只为受苦，我已开始受苦1 * i 8 : 7 3 r了。不由得又念起那两句文章:“慈爱之神乎，吾将临汝矣!”
　　
　　晚上告诉母亲，母亲说:“你不可以这样调皮。你要用功读书，我还指望你将来替我争口气。”
　　
　　我知道她为的是二姨太。二姨太是父亲在杭州做大官时娶回的如花美眷，这件事著实伤了母亲的心，也使我的童年蒙上一层阴影。现在事隔将近半个世纪，二姨太也去世整二十年，回Y % h 9 : H & 4 s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倒也并不完全出于恶意。
　　
　　有件事还不能不感激她，就是我能够有机会看那么多小说，正是由于她，她刚回故乡时，因杭州人言语不通，就整天躲在房里看小说，父亲给她买了不知多少小说，都用玻璃橱锁在_ $ l 8 f e他自己书房里，钥匙挂在二姨太胁下叮叮当当的响。
　　
　　我看了那些书好羡慕，却是拿不到，老师也不许我看“闲书”。有一天，肫肝叔设法打开书橱，他自己取了《西厢记》、《聊斋志异》等等，给我取了《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我们就躲在谷仓后面，边啃生番薯边看，看不懂的字间肫肝叔，为了怕二姨太发现，我们得快快的看。因此我一M , n I 4 5知半解，不像d E p % Z z m肫肝叔过目不忘，讲得头头是道。
　　
　　但无论如何，我们一部部换著看，背著老师，倒也增长了不少“学问”。在同村的小朋友面前，我是个有肚才的“读书人”。他们想认字的都奉我为小老师，K k ; J b U真是过足了瘾，可见“好为人师”是人之天性。
　　
　　阿荣伯为我在他看守桔园的一幢小屋里，安排了条凳和长木板桌，那儿人迹罕至，我和小朋友们可以摆家家酒，也可以上课读书。我教起书来好认真，完全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我的教材就是儿童故事书和那一套套的香烟洋片，我讲了故事再讲背后的“文章”，挑几个生字用墨炭写在木板上} 4 } [ ^ * Q，学著老师教我的口气，有板有眼。还要他们念，念不出来真的就打手心，我清清楚楚记得有一次硬是把一个长工的女T . 5 w @ V 8儿打哭了，她母亲向我母亲告状说我欺侮她，? ( { j G D c !还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我心里那分委屈，久久不能忘# , ]记。因此也体会到，每当老师教我时，我实在应该用心听讲，才不辜负当老师的一. ,片苦心。
　　
　　二姨太双十年华，却也吃斋拜佛，照说应该和我母亲合得来，但她们各拜各的佛，连两尊如来佛都摆出各不相让，各逞威严的样子。二姨太用杭州口音念. { C c K .《白衣咒》、《心经》，非常好听。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看小说也z ] ; A V一句句大声地念出来，她看《天雨花》、《燕山外史》等等，念一句，顿一顿，我站在一边听某了。
　　
　　她回脸瞪著我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很自然地说:“听你念书呀。”
　　
　　她大声说:“小孩子不能看这些书。”
　　
　　我心想我并没有看，是+ y S 9 J T t你在看嘛!但也懒得分辩，回瞪她一眼就走开了。但不幸的是有一天被她发^ D ) D现《红楼梦》不见了，她确定是我偷的，更糟的是父亲又发现书房里少了几幅名画，几部碑帖，两案并发，肫肝叔和我都受了严重t ] U 3 5 ^ ? ( B的拷问。肫肝叔一切都K n E @承认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说拿碑帖是为了临摹，父亲当场叫他写字，他拿起笔一挥而就，写t I z u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g j 4 4 3，露著一脸的得意。没想到父亲居然点了几下头说:“字倒是有天分，你以后索性从写字上下功夫。”肫肝叔奉命惟敬，父亲就叫他抄《金刚经》，抄朱伯庐先生《治家格言》。
　　
　　然d . k后二姨太转向我低声地说:“小春，你应当专心读圣贤书，这种小说不y 9 ] 8 S J – f @是你 A | w应当看的。”她的声音温和里透著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这股力量是父亲给她的，从那P L N } U e v D时起，我就怕了她，也有点恨她。但是看闲书的欲望却愈来愈强烈，我怀著一份报复的心理，去看大人们不许看的书。《清宫十三朝》，《七剑十三侠》，《春明外史》，《施公案》，《彭公案》……越看越觉得闲书比《左传》、《孟子》有趣多了。
　　
　　老师看我昏昏沉沉[ H L h Q E的样子，索性开了书禁，每天指定我看几A E 7回z V r n ~ 1 l J d《三国演义》，几回《东周列国志》，命我学《东莱博议》写人物史事评论，这下又苦了我了。肫肝叔却是文章洋洋洒洒，有一天他自动写一篇《曹孟德论》，把曹操捧上天，说刘备是个“德之贼也”的乡愿，父亲和q A 9 R * &老师看了都连连点头。他得意地对我说，写议论文一定要有和众不同 4 2 k 1 ~ F 5 7的见解，才可以出奇制胜。但我对议论文总是没兴趣，因此古文中的议论文也不喜欢读。我背得最热的是李1 o 6 f h Q : V g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刘禹锡的《陋室@ 0 . R L铭》和欧阳修的《x . H P g R C n醉翁亭记》。好像自己也有飘然物外! Q 7 9 X 1 Z = y之概。
　　
　　幸好这时我的另一位在上海念大学的三堂叔暑假a r J l c g o ]回来了。他带回好多杂志和! S 1 ^ 3新书。大部份都是横著排印7 ~ l f – u J ) Z的，看了好不习惯，内容也不懂，他说那都是他学“政治经H 1 k U济”的专门书，他送给我一本《爱的教育》和一本《安徒生童话集》，我说我早已读大人的书，还看童话?他说童话是最好的文学作品之一种，无n ] d ~ 0 F p论大人孩子都应当看。他并且用“官话”念给我听。他说官话就是人人能懂的普通V [ ; z [ a 7 F话，教我作文也要用这种普通话写，才能够想说什么就写什么，写得出真心话。
　　
　　老师不赞成他的z I s X g *说法，老师说一定要在十几岁时把文言文基础打好，年纪大点再写白话文，不然以后永不会写文言文了。我觉得老师的话也有道理，比如我读林琴南的《茶花女软事r o l e e C j 6 9》，《浮生六记》，《玉梨魂》，《黛玉笔记》等，那种句子虽然不像说话，但也很感动人，而且可p Z 3 Y a K ; N E以摇头摆尾的念，念到眼泪流满面为止。
　　
　　三叔虽然主张写白话文，他自己古文根基却很好。他又送我苏曼殊的《新鸿零雁记》，害我读得涕泪交流。这些“爱情”书，都是背著父亲和老师看的，其实我那时的兴趣早已从“除y H L j % 暴安良”的武侠转移到“海枯石烂”的言情了。
　　
　　十二岁的女孩子，就学著《黛玉笔记》I L e R的笔调，写了篇《碎心记》。放在抽屉里被老师看到了，他摆著一脸的严肃说:“文章还可以，只是小小年纪，不可以写这种悲苦衰烂的句子，会影响你的福分的。”其实我m = 1 s ]写的是母亲的心情，写2 E h s 2 c a得自认为非常哀怨动人。三救他夸我写得好，说我以后可以写小说，不过要用A ( @ # U白话文写。
　　
　　他教我把他的故z 0 h . +事写下来。原来他心里有一段非常罗曼蒂克的爱情。他喜欢u u z = ) g = l侍候二姨太的头阿玉。阿玉见了_ 1 e他，低垂著眼帘却有说不完的情意，肫肝叔也喜欢她，她理也不理他，肫肝叔说:“她是应当喜欢三哥的，我不配。”从这一点x q p 1 o @ + K !看，肫肝叔是个心地很好的人。
　　
　　我教阿玉认字读书，三叔也买了整套的伟人故事书送她。肫肝叔说:“还是让她读《二十四孝》吧!那样她才能死心塌地侍候二嫂，读新书她就会不甘心，她就会哭的。”
　　
　　他说得一点v 1 n b Z S不错，阿玉一直忍，也一直哭，后来哭著被嫁给了船夫，全家就在一条乌篷船上飘飘汤汤，三叔对她的爱情也没个了结。在当时，她俩那种脉脉含情的样子，看了真教人心碎。我打算学郁达夫《迟桂花》的笔调来写，但后来进了中学，学算术，学) W y $ 0英文。因此看闲书、写闲文的心情反而没有了。
　　
　　我到杭州考取中学以后，吃斋念佛的老H – J Q j师觉得心F d ! 2 3 z l Y h愿已了，就出家当和尚去了。我心头去了一层读古书的压迫感，反而对古书起了x $ 0 +好感，寒暑假，就在父亲书橱中，随意取出一本本线装书来翻翻，闻到那股樟脑味，很思念老师。父亲要我有系统地读四史。《古文辞类纂》和《十八家诗钞》由他选了给我读。可是我只能按著自己的兴趣I y B w S 3 r _背诵，父亲有点失望t + B X，他说我将来绝不是个做学问的人，这一点是不幸而言中了。
　　
　　从学校图书馆中，我借来很多小说和散文，尤其是翻译小说。父亲对朱自清、俞平伯的文章很欣赏，可是仍不赞成我多看小说。我倒也用不著像小时候那么躲著他偷看。那时中学课业不像现在繁重，课馀有的是时间，我看了巴金、老舍、茅盾等人的小说，西洋小说中，我最爱罗曼罗兰e . / L } E f的《约翰克利斯多夫》，反复看了好几遍，奥尔柯德的《小妇人》是当英文课r O – m本念的，我们又指定看 《好妻子》，《l * w { B i 6小男儿》的原文，因为文字较浅。其他如《简爱》、《傲慢与偏见》、《悲惨世界》，亦使我爱不释手。尤其是《小妇人》和《简爱》，我当时曾感到写小说并不难，只要有一颗充满了“爱”的心。记得当时还模仿各家笔法，写了一个中篇小说《三姐妹》，大姊忧郁如林黛玉，日记都是文言文的，二姊是叛逆女性，三妹天真无邪，写得情文并茂，自谓融《红= ? 7 p I v楼梦》、《小妇人》和《海滨故人》于一炉，此文如在，倒是L E # ^ ` # # J b我真正的处女作P f j呢。
　　
　　二姨太向我借去《茶花女》和庐隐的《象牙戒指》，又一句句的念出声来，念完了偏又说:“如今 { O | : W d的新派小D = .说真罗苏，形容句子一大堆，又没个回目。”这么说著，却又向我再借，有时还看得眼圈b 8 _ * f H d A w儿红红的。在看小说上，我们倒+ { 1 l T M r成了朋友。我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深陷的) ! x b w眼神定定的N / t { V _ / D 2看著我半晌说:“你们彼此能谈得来，我也放心不少。”母亲脸上表情很复杂，好像欣慰，又好像失落了什么。
　　
　　我心里很难过，我觉得圣贤书和罗曼蒂克的爱情至上主义很难协调，因此我把《红楼梦》看了又看，觉得书中人个个值得同情。对自己的家庭，我也作如是观。因此我5 ^ G D M = V |一时豁达，一时矛盾，一时同情母亲，一时同情二姨太。
　　
　　后来读了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好像又进入– k ^ x b 3 r x p另一种境界，想探讨人生问题，心性问题，教我国文的王老师教我看《宋儒学案》、王阳明《传习录》、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可是对我来说，这些书都太深了m A V 2 m U，倒是《传习录》平易近人。那时启发心智的书不及现在这么丰硕，我本是个不喜爱看理论书的人。
　　
　　父亲恨不得我把家中藏书都读了，我却毫无 { h 5 ?头绪地东翻翻西摸摸，先读 《庄子》，读不懂了放下] c M h * X w =来再抽出《楚辞》来念，念著(离骚》和《九歌》时，不禁学著家庭老师凄怆的音调低声吟诵起来，热泪涔涔而下，觉得人生会少离多，十分悲苦。心中脑中一团乱丝理不清，我写信给故乡的三叔和肫肝叔，他们的回信各不相同。
　　
　　三叔劝我M , Y读唐诗宋词，寄给我一本纳兰的《饮水词》，吴苹香的《香南雪北庐》词与李清照的《漱玉词》，叫我细读。他说诗词是图画的，音乐的，哲学的，多读了对一切自` ` g Q f B ! L d能融会贯通。
　　
　　肫腩肝叔却教我读《庄子》，读佛经，他介绍我看《景德传灯录, O j T e w L q》，《佛说四十二章经》，j m a《心经浅说》。
　　
　　/ ^ y那阵子，我变得痴痴呆呆M g 2 : 2 }的，无限虚无感、孤独感，觉得_ / A S自己是个哲人，没有人了解我。王老师发现我在钻牛角尖，教我暂时放下所N Q l有的书 本，连小说也别看，撒开的玩。
　　
　　他时常带我们作湖滨散步，西湖风光四时^ : N O e不同。每处s p y ; u景物都有历N U S p c @ b V史掌故，他风趣的讲解和爽朗的笑o K H g x g 4声，使我心胸开朗了不/ T s p少。他说读书、交朋友、游山玩水三者应融为一体，才是完整的人生，所谓人生哲学当在日常生活中去体会寻求。不要为空洞的理论所困扰。他说“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就是三者合一的境界。
　　
　　高中三年中，王老师对我的启迪很多。他指导我速读和精读的方式，如何作笔记，如何背V } F I诵，如何捕捉写作的灵感。我渐渐感到生命很充实，自己在成长，成长中，大自然、朋} * [ f h友、书本是最好的伴侣= l y F。
　　
　　父亲爱读书、藏书，也爱搜集版本、碑帖和名家字画。杭州住宅书房中，有日本影印《大藏经》、《四史精华》、《四库全书》珍本，《三希堂》、《淳化阁法帖》，和许多善本名家诗文集。
　　
　　父亲每年夏天都去别墅云居山庄避暑，所以山上也有一部份他自己特别喜爱的书。放暑假后，我就上山陪他u v –散步读书。别墅是三间朴素的小平房，绕屋是葱笼的细竹。? 9 J $四w t p J n . j Y *周十馀亩空地一半是果园，一半种山薯玉蜀黍。
　　
　　山顶有一座小小茅亭，每天清晨我们在亭中行深呼吸，东方彩霞映照著烟波飘渺的钱塘江，左边是沉睡的西子湖。父亲晚年怀著逃世的
　　心情上山静养。勉励我要好好利用藏书，爱惜藏书，不要学不肖子弟，把先人藏书字画都卖了。
　　
　　父亲说这话是很沉痛的，因为我是长女，妹妹才五岁，家中没有应门五尺的男童。所以我当时曾立誓要保存父亲在杭州和故乡两地的全部藏书。没想到抗战军兴，父亲带了全家回故乡，杭州沦于敌手，全部书画就无法照顾了。
　　
　　避乱故乡h [ D R 1 @，父亲忧时伤事，健康一日不如一日，幸得故乡的书斋中，另有一套藏书，是商务影印的《大藏经》、《四部丛刊》、《二十四史》、《十三经注疏》等……。
　　
　　大伏天里，在城里工作的三叔特别回来帮我晒书，肫肝叔也来了，他还是E t e O z s Q ] v那副吊儿O f G i 5 {郎当的样子，头发= m 0 } L稀稀疏疏的，竟已像个老头子了。三叔则显得越发4 3 M 5深沉了。父亲见了他很高兴，叫他帮著我把书房整理出来。父亲的书房在正屋右首边，隔一道青石大屏风。一幢单独平房内分三间，最外面一间摆著红木镶云母石面的长桌，以备赏画之用I E h y ! d 6 I Q。进圆洞门另一长房间是书房，上边一张油木榻床，父亲看书倦了在此休息。右首套房是经堂，是父亲诵经静坐之处。书橱里是 《大藏经》、《四部丛刊》以及木板善本专集等，则放在外书房中，这一座书城已足够使三叔和我? n * O % Q留恋了。
　　
　　肫肝叔在山中捡来一些松A ; 4 M ) E 1 @树的内皮，就著自然的笔磔并成“. h c s i听雨轩”三字，贴在圆洞门上，父亲看到了也点头赞许。经堂的落地门外是小院落，种著V p H u r 1 5茂盛的水竹，风雨掠过，竹浪翻腾。
　　
　　在我的记忆里，好像这个小院落中，一直下著雨。也许是父亲和我都偏l ` : Z @爱雨，喜欢在雨天到经堂里，燃起一炉檀香， 隔著窗儿欣赏万竿烟雨图。
　　
　　父亲病@ 2 z W A E b r 中喜读杜甫诗，大概是国难家愁，心境与少陵相似。因此影响我于学诗之初，就偏爱杜诗。我第g 7 z 9 I I J一首律诗《怀西湖友人》就是由父亲改定的，记得当中四句是“三年湖海= ! T V Y !灯前梦，万古沧桑劫后棋。故国云山应未改，西湖筇屐倘相期。”
　　
　　父亲兴来时也作诗，可惜他的诗稿，于离乱中不及带出，现在还记得几首，有一首记友人来访的诗:“具黍但园蔬，虚邀有愧予。倾杯迎故旧，备箸恕清疏。老至交情笃s _ * | ? # `，乱来村里墟。瓯江幸地僻，还喜暂安居。”虽未见功力，却是款切自然。我们l N R父女听雨轩中岁月，还算过得优闲。
　　
　　三叔于星期假日，一定下乡陪父亲作上下古今谈，他读的新理论R v Y x . Y i K书此父亲多，我1 w j ! N _ N更M 3 x L K不敢望其项背。他每于书橱中取出一部书，略略翻阅，便能述其梗概。他告诉] f P d ;我无论读古书新书，都要能抓住重点，先看作者自序与目录，略读即可，不必逐字逐句推敲。如有兴趣，可摘录与自己相同及相反意见，并加批b 9 6 b v P c注。最好用活页。以所读之书性质归类。不作笔记亦可，于书页上下空` A @白处批注。纯文学2 U r % ~ K s $书如诗歌散文，则可任意圈点。他说会读书的人，不但人受书的益处，书亦受人的/ ) J益处。此话我时时牢记在心。
　　
　　他诗词背得很多，用工楷抄了一本诗词选，题为“诗词我爱录j V z = i *”。后来我他学他把自己心爱诗词抄一本“诗词我爱录”。此抄本曾带来台湾，不意竟在办公室抽屉中被人盗去，十分痛心。
　　
　　他和父亲谈哲学、宋明理学，说来头头是道，连佛经他都看了不少。他并不赞成我年纪轻轻的就读佛经，却写了佛经上四句给我作座右铭:“一 * 5 $ R s ) M切众生，莫不有心，凡有心者，皆当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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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 : 佛经道理深奥，总括起来也就是 “我心即佛”四字。“佛”即是最高之智~ o # l慧。宋明理学无论是程朱、陆王，都未跳出这个道理。只是治学方法不同而已。他说肫肝叔虽也看佛经，却是% b 7 ] / J自恃聪明，走火入魔，十分可惜。那时肫肝叔已不幸染上不良嗜好，处处躲著我父亲，见了三叔也是自惭形秽，默无一言。对我却始终推心置腹，他给我看他自叹的诗，记得其中四句是“因无骨相饥寒定，只合生涯冷淡休。羞向鸡虫计得j t $ F { 5 M & %失，那堪儿女足酸愁。”我看了也只有叹息。
　　
　　父亲去世时，他于无穷悔恨中，作了一首挽联:“涕泪负恩深。忆十年诲谕谆谆，总为当时爱我切。人天悲路绝，w { & u B t t & 5对四壁图书浩浩，方知今日哭兄迟。”至今忆及，犹感怆然。
　　
　　这两位叔叔一样p – v : 7 9 Q : F有极天分，一样的读了很多书。却是气质如此迥异，人生观如此不同。这疑问，我到今天都时时在心。如今他们都身陷大陆，以三叔的洁身自爱，嫉恶如仇，在大陆摧毁文化的非人生活中，不知何以自处。他还能读他喜爱的书，侃侃地发表他的见解吗?还有落拓的肫肝* m % T f =叔，一生游手好闲，又如何在整天做工都吃不饱的日子里生活呢?
　　
　　父亲逝世后，我又单身负笈沪上继绩学业，大学的中文系主任夏承o O & I ( : | f焘老师对我在读书方法上，另有一番指引。他说读书要“乐读”，不要“苦 读”。如何是 “乐读”呢?第一要去除X c ~ M“得失之心”的障碍，随心浏览，当以欣赏之心而不必以研究之心去读。过目之书，记# R ) –得固然好，记不得地无妨。四史及《资治通鉴》先以轻松心情阅读，古人著书时之浑然气度当于o Z q整体中得/ ) s g ` y之。少年时代记忆力强，自然可以记得许多，但不必强记，记不得的必然是你所不喜欢的，忘掉也罢。
　　
　　遇第二次看到有类似故事或人物时自然有印象。读哲学及文学批评书时，贵在领悟，更不必强记。他说了个有趣的比喻 : 你若读到有兴会之处，书中那一段，那几行就会跳出来向你握手，彼此莫逆于心。遇有和你相反意见时，你就和h % D U 0 G :他心平气和辩论一番，所以书即友，友亦书。
　　
　　诗词也不要死死背诵，更不必记某诗作者谁属，张冠李戴亦无妨，一心纯在欣赏。遇有心爱作品，反复吟诵，一次有一u ( S % S次的领会，一次有一E = D h 2 m次的境界。吟诵多了自然会` L O s 0 背，背多了自然会作，且不V 7 M Y – P J至局限于某一人之风格。全就个人性格发b ! } c J I展，写出流露自己真性情的作品。
　　
　　他2 | P ? [ ; w J教学生以轻松的、行所无事之态度读书，自己却是以极认真i h U _ T 严肃 态度做: E =学问。他作了许多诗人、词人的年谱，对白石道人研究尤为深入。我也帮忙他整理许多资料，总觉研究工作很枯燥，他说是年龄境界未到，不必勉强。性格兴趣不相近，也不必勉强。
　　
　　大学四年中，得夏老师“乐读y ~ = j ( [”的启示，培养了读书的兴趣，也增加0 S O E了写作的信心。r – ` z 3卒业后避乱穷乡，举目无亲，心情孤寂，幸居近省立联高，就向图书馆借来西洋哲学书及翻译小说多种阅读。我写信给夏老师报告读书心得I G – { 1 N X u，也诉了一些内心的悲苦。
　　
　　他来信告诉我说:“近读迭更司块肉馀生一书，反复沉醉，哀乐不能自主| v v。自惟平生过目万卷，总不及是书感人之深。如有英文原本，其盼汝重温数过，定能益汝神智，富汝心灵，不仅文字之娱而已。”
　　
　　他也正在读歌德书。每节录其中警o | p R G e & d语相勉:“人生各在烦恼中过活，但必须极端肯定人生，乃能承受一切幻灭转变，不为所动，随时赋予环境以新意义，新追求，超脱命运，不为命运所玩侮。”
　　
　　他又说:“若无烦恼便无禅，望你以微笑之智慧，化M ^ R & @ $ ) .烦恼为菩提，以磨刮出心性之光辉。”( * A y k f n
　　
　　他指示我读西洋哲 学之馀，应当= S v + ? ! t +回过来再读《老子》。篇幅不多，反复读之，自能背诵。《老子》卒业后再读 《) e W庄子》，并命于万有文1 ] k _ G Y W j库中找出《西塞罗文录: C u 0 , { $ 9 9》来读其中说老一篇，颇多佳喻。我写给他自己习作的词。
　　
　　他说:“文字: [ z b固清空．但仍须j Z } c 1 3 3 ~从沉著一路做去。”
　　
　　他教我不要伤春，不要叹年长，人之境界，当随年而长g ! x L。他引僧肇《物不迁论》中句“旅岚偃岳而q u , ^ J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以勉励。
　　
　　他说:“年来悟得作诗作词，断不能但从文字上著力。放翁云迩来书外有工夫，愿与希真共勉之。”
　　
　　他的来信，每一句话都像名山古刹中l M b ^ $ L { 5的木鱼清馨之音，时时敲击心头，助我领悟人生至理。如今: 8 h @恩师身陷大陆。
　　
　　曾记当年在沪上时，杭州陷于日寇，他曾有词咏孤山云:“湖山信美，莫0 z 4 p ~ G ) 9 N告诉梅花1 s L e e，人间何世。独鹤招来，共临清镜照樵悴。”不知他面对今日大陆河山，清镜中更是怎样一副白发衰颜5 8 9 [ & H t $呢?
　　
　　抗战后半期，我虽与恩师不曾同处一地，而书信往还，他对我读书为人F M m / : y 7 u为学，启迪贯多。在那一段宁静的岁月中，我也确实读了一些书。但愈读愈感到在浩瀚书海中自身智识的贫乏，和分寸光阴的可贵。
　　
　　胜利还乡，第一件事就是叩见恩师，并请他指点如何重整残缺的图书。因家园曾一度陷于日寇，听雨轩被日机炸毁一角。一部份藏书化为灰烬。复员回杭州，检点寓所与云居山庄两虚的存书，许多善本诗! ( z 1 j B u B 3文集都已散失，藏经和碑帖亦已残缺不齐。
　　
　　这都是无法重补( x k c _ x n的书，实令人痛心。统计永嘉与杭州两处馀书不及原来三分之一。追念父亲当年的托付之重，我乃尽力把四部丛刊、四部备要及四库. r Y & Z C 1 Y全书珍本等丛书中缺失者买来补齐，重新整理书房，且供上佛k X | } c n } Q堂，也是对先人的一点纪念。
　　
　　没# x l想到卅八年共军渡江，仓促中家人安危都成问题，故乡与m ) h t Y杭州两处藏书，竟然无法抢救。眼睁睁看著先人馀业，将被摧毁，于万分沉痛的心情之下，只得把杭州的藏书全部捐赠浙江大学图书馆，故乡的书全部捐赠籕园图书馆(孙仲容先生读书处)。希望藉了公家力量，保留一二，亦足以告慰先父在天之Z 1 (灵。
　　
　　我当时仓惶离开杭州，行囊简便，自己特别心爱的几部书和d * %父亲生前批注圈点过的书，都无法携带。只得郑重托付恩师，希望有一天河山光复，能重见恩师，也领回硕果仅存的几部书。
　　
　　二十w O 5 v S多年中，我陆陆续续买了不少自己喜爱的书，加上朋友们赠送的著作，我也拥有好几书橱的书了。但是想起大陆故乡和杭州两处屡遭兵劫的数万册藏书，焉得不令人魂牵梦萦。
　　
　　偶0 g / d @ X W然在旧书摊上买到一部尘灰满面的线装书就视同至宝。买来一部原U a $ 4 7 M I e版影印的古书，就为之悠然神往。披览之际，我就会想起童年时代打著呵欠背《左传》、《孟子》时的苦况。想起所有爱护我的长辈和老师。尤其是当我回忆陪父亲背杜诗、闲话2 K V [家常时的情景，就好像坐在冬日午后的太阳里，虽然是那么暖烘= s 烘的，却总觉光线愈来& j b H 7愈微弱了。太阳落下去明天还会上升，长辈去了就是去了，逝去的光阴也永不再回来。
　　
　　春日U F ^ r C h a迟迟中，我坐在小小书房里，凌凌乱乱的追忆往事，凌凌乱乱的写，竟是再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X % p。我只后悔半生以来，Y } B c u U 6没有用功, t 7 v T N读书，没有认真做学问。生怕渐渐地连后悔的心情都淡去，其剩馀一丝丝怅惘，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