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在金陵城里,有座名为风波恶的客栈,客栈下秦淮河碧波荡漾,老板娘常常托腮倚窗。
她的红唇似火,眼波一横就是水漫金山。
有很多人问过老板娘,窗外过尽千帆,你只说尽是荒诞,蹉跎多年还不出嫁,究竟等的是谁?
又有人说,要早上两年,老板娘真想嫁人,金陵城里少不得阔少员外,为你登天揽月,风风光光给娶回家里。
老板娘就笑着骂,说你们这些小没良心的,天天跑来蹭饭听曲儿,也没见有人拿八抬大轿请我,净说些骗小姑娘的话。
客人就哈哈大笑,有人也许会问起来,说老板娘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哪一句瞎话?
老板娘长长的睫毛一颤,手指划着窗棂,悠悠地叹气。
“秦淮河的水,红了。”
金陵城里的人来来往往,老板娘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很快被淹没在来往人潮之中。
风波楼
很久以前,苏二妞还不是名满金陵的老板娘,她赌上全副身家,开起了风波楼。
一年之后,东方剩初出江湖,听闻风波楼里消息繁杂,一伸腿便踏了进去。
“这位少侠,看您风尘仆仆,想来是初到金陵吧,先坐啊。”一道笑声恍如空谷灵雀,自带三分风情,扑棱棱朝他飞了过来。
东方剩慌忙连退三步,胡乱摆手道:“老板娘,不瞒你说,您这客栈这么大,我没钱,不敢坐。”
苏二妞忍俊不禁,将小侠客一把拉了坐下,仰头就冲厨房大喊:“小二,来一壶好酒!”
东方剩瞠目结舌,哭丧着脸说:“姑娘,我真没钱,我手上就这五百两银票,全是为了给一个姑娘赎身用的!”
“你⋯⋯从山东一路奔到金陵,到了地头一分钱不剩,就拿着五百两银票,要赎一个姑娘?”
这次,换了苏二妞啧啧称奇,上下打量着东方剩,“成!多少年没见这么傻乎乎的小子了,你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东方剩眼睛一亮,“她叫玉池,我们那里最好听的名字,最好看的人!”
苏二妞感觉今天阳光大好,斑斑点点里都是雀跃和欢呼,想着这风波楼的生意,终于快要结束啦。
而在她身后,少年凝望着苏二妞摇曳离去的背影,还看到了碧波斜横的秦淮河,像极了方才姑娘转身时,拂过他脸庞的长发。
金陵城的规矩
玉池在添香阁做歌女。
那个姑娘似乎永远淡雅素然,鼓瑟吹笙,水袖轻扬,朱唇开合唱着人世悲欢。
她从不像青楼女子一样接客,也从不像寻常女子一般,要找个靠谱的人家嫁了,苏二妞曾经问起,玉池也只淡淡一笑,说家乡还有人等她。
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家乡等她的那个人,跋山涉水、千难万险要带她回去了,她却不见了。
“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会不见呢?”
已在风波楼做了三天小二的东方剩目瞪口呆,丢了扫帚,哭丧着脸。
苏二妞叹气说:“金陵城里二百六十多万人,有个姑娘突然不见了,又有什么稀奇?不过要想找人也不难,只要拿银子过来,风波楼没有做不成的事。”
当夜老板娘亲手开锣,请了目下最红的歌姬舞女,联手演一阕《汉宫秋》,更是让这风波楼人满为患。
一楼大堂里,三教九流,汇聚的龙蛇不少。很多时候,金三爷都会想,这风波楼究竟是客栈还是青楼,遍地娟红,实在不堪入目。
金三爷一边感慨,一边听曲儿,心道这老板娘长袖善舞,跟南京兵部尚书的公子颇有关系,惹不起,惹不起啊。
“三爷,别来无恙啊。”
耳朵一颤,金三爷眉头一皱,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苏二妞笑道:“不知三爷可曾听说过添香阁的玉池?她这段时间去哪了?”
风波楼里,本来春意融融,香风化骨,苏二妞这话一出来,突然就变作了北风冻骨,像大耳刮子甩到脸上。
“老板娘,有些事,不当问还是别问的好。金三仗着比你多混几年,就给你提一个名字,你掂量去吧。”金三脸上的笑刹那间消失了,伸出一根手指,肃然道,“只手遮天,林只手。”
金陵陪都半壁天,林家只手便遮天。
苏二妞眉头微蹙,转瞬又笑,将那五百两银票折了几折,轻轻塞进了金三的袖子里。
“二妞跟那姐姐也算相识,只盼得个准信儿,还请三爷成全。”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没有下雪,也没有任何征兆,一切都很平常。
家产足足可以买下整个金陵城的林只手,跟南京兵部尚书的公子顾东柳,邀请玉池前去赴宴,酒至半酣,顾东柳提议,同林只手打一个赌,赌谁能让碧波横生的秦淮河变红,赌注是五两银子。
顾东柳一剑割破了玉池的胳膊,血滴在秦淮河里,他叹气说,还不够红啊。
林只手大笑,说那还不简单,一把抓过瑟瑟发抖的玉池,扭断了脖子,送到了顾东柳剑下。
那一夜,鲜血飙起三丈,染红秦淮河水。
片刻后,秦淮河水的那份红又眨眼消退,两个人相视叹气,说是都输了,这五两银子谁都没能赢。
当有此去
风波楼里,苏二妞一双眸子,望着正在擦剑的少年,很久之后才开口。她说:“虽然玉池是你心爱的人,但是那两个人现在太强,你不要急着报仇。”
东方剩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谁,谁说玉池是我心爱,心爱的人?!”
苏二妞也吃了一惊,也结结巴巴道:“她,她不是你心爱,心爱的人,你,你还不辞千里,跑来给她赎身?”
东方剩一脸无辜,点了点头,“不可以吗?”
“那⋯⋯你是为什么?一见钟情了?”
“都说了没有,而且,我见都没见过她啊。我下山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拼死拼活攒了六年的钱,他腿脚不方便,就让我带着银子来金陵,给一个叫玉池的姑娘赎身。朋友说,玉池是我们那里最好听的名字,最好看的人。我觉得很美好,就来了,没想到⋯⋯一点都不美好,这就是师父说的,天下不太平吧?”
东方剩叹了口气,默默地擦着剑。
苏二妞突然明白了什么,出奇地悲伤,想着天下不太平,又能怎么样呢?故事里不总是讲么,神仙眷侣,绝迹江湖,一首《归去来兮》快活逍遥,万千心事尽抛开,多好。
“喂,你不认识那个姑娘,也还要替她报仇?”
“嗯,不能没了规矩。”
“你会死的。”
“⋯⋯我不会。”东方剩抬头一笑,傻乎乎的。
苏二妞看着就来气,“我就在这儿等着,你要是不回来,我就让秦淮河的水变红!”
第二天,有人看到一个少年腰间插了柄破剑,背着把扫帚,站在桥头,向秦淮河里撒着纸钱。
五百两只能打听到姑娘的死讯,五两银子就能买了姑娘的命,东方剩想啊,如果这都能忍了,世上怕是就没有侠客了。
五彩龙舟浩浩荡荡,数十条小船随行,气势磅礴,冲破了少年胡思乱想的唏嘘感慨,事到临头,一切感慨都只剩了一声长啸。
有幸见到那一幕的路人们说,小二打扮的东方剩,站在桥头厉声喝问,是不是林只手杀了玉池,就为了五两银子。
林只手懒得回答,挥手就让人丢了一堆飞镖飞刀,七八十号壮汉两头围上。
那一天,有人看到剑神降世。少年凌空换气,一剑光寒十九洲,一苇渡江,剑锋击水三千里。
那水幕滔天,挡住一应暗器与刀剑,唯独挡不住少年的剑芒。
林只手大喝一声,狂刀卷风云,亲自出手扑向东方剩。
东方剩立在潮头,脚下炸起丈高大浪,漫天的雨点都像是扑朔的五两银子。
一剑如虹
当染血的少年一步步爬上风波楼二楼时,看见的却不只是窗口的老板娘,还有一个英挺的公子。
那一幕,美人如画,公子如玉,自己这屠龙的少年,怎么看画风怎么不搭。
公子施了一礼,笑着说:“你好,我是顾东柳。”
夕阳照在东方剩身上,小侠客身上染了血,有些疲惫,仍旧站得笔直笔直的。他握着剑柄说:“五两银子一条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听了这话,感受着磅礴剑气,顾东柳无奈叹气:“我就知道,从请你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请我来?”东方剩眉头一皱,敏锐地捕捉到了顾东柳话里的关键,却不解其意。
顾公子看了眼苏二妞,苏二妞站起身来,攥紧了拳,“还是我来说吧。”
小侠客握了剑,不明白这二人究竟瞒了他什么,隐约间,只觉得窗外江湖风波恶,秦淮河里血浪未歇。
老板娘长长吸了口气,眼波蒙,声音清冷平静,讲了个很让东方剩恍惚的故事。
其实从下山开始,就没有什么朋友,没有什么义气可以让人把积攒了多年、赎老婆的银子交给刚刚认识的人。
林只手在金陵只手遮天,为非作歹,勾结倭寇,鱼肉百姓,实在需要一个人来主持公道。
正常的渠道,没人动得了林只手偌大的利益团体,只好找非常人行非常事。
顾公子告诉老板娘,只要等到一个进风波楼找玉池的人,事就成了一半。
苏二妞突嫣然一笑道,“抱歉了,骗你一场,你走吧,希望下次能长点脑子,千万别这样傻。”
小侠客长长吸了口气。“可是,玉池呢?为了这样一个计划,随便选一个歌女,让她去死就好,反正她知道自己救了很多人,想必也会开心,是这样吗?”东方剩语气唏嘘,苦涩地笑了笑,“我不知道对错,可我知道,这不是做人的规矩。”
顾东柳负手望天,一声叹息:“人在江湖,总归是身不由己,有些规矩没有对错。就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歌女,你这是何苦?”
东方剩望着顾东柳,咬破了嘴唇,一字字道,“拔你的剑!”
顾东柳盯着东方剩,像是看着曾经的自己。
少年的血溅出来,洒在木板上,燃起大火燎原,烧了风波客栈。血与火汇成另一条秦淮长河,滔滔入金陵,又试图烧去整个城郭。
一瞬间恍惚,一刹那清醒,东方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还差半寸才能贴到对手的咽喉,顾东柳的剑却已刺破自己胸膛,再进半寸就能要他性命。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东方剩都觉得奇怪,他才发现顾东柳没有再刺,反而对自己施了一礼,执师礼。
清越的声音响起,如同寒冰淬火,冷静里罕见地带了分温度。
“我不会杀你的。世上多的是顾东柳,但有几个东方剩?如果连东方剩都死了,这个世界岂不无趣得很?”
顾东柳收剑一笑,冲呆若木鸡的东方剩一挥手:“就此别过吧,从此,你拔你的剑,我行我的骗,愿万千罪孽归于吾身,我们再不相见。”
顾公子白衣胜雪,朗声大笑,连穿窗而出的背影都无比潇洒。
今后江湖上或许还会有一台台大戏,顾东柳在上面翻云覆雨,玩弄阴诡之术,但至少此时此刻,顾公子也会感慨唏嘘,说自己尚且对得起这一身白衣胜雪。
萧飒的风穿堂而过,夕阳流火,劫后余生。
文章来源:房昊《世事如刀,我来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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